渝中半岛像一艘巨轮卧在江面,朝天门码头好像船头,热热闹闹地看着两江默默交汇。滔滔的江水尽情挑逗缤纷交错的此岸,五六座呈放射状的浮桥起起伏伏地把岸和停泊着的船连接起来。杂乱的桅杆下面,一条运沙船正向上游驶去,乘客们鱼贯地通过一座浮桥,匆匆向船头朝向上游的三峡号客轮走来。长长岸坡的层层阶梯上,混沌地传来各路小贩高高低低的吆喝声。
三峡号五等舱内一片混沌,那壮汉一伸手揪住了方自归短袖衬衫的衣领。
方自归心里暗暗好笑,同时暗暗握紧了拳头。
“给老子把箱子放回去!”壮汉瞪着方自归,气势汹汹。
“不放!”方自归的声音不大,但非常坚决。
壮汉愣了一下,大概是对方自归的愚蠢和执拗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对方明显比自己矮小。
“放不放?”
“不放。”
紧张对峙只进行了一会儿,局势就迅速恶化。壮汉终于抡起巴掌朝方自归扇了过来,只见方自归用右臂一格挡,巴掌扇在了方自归小臂外沿上,壮汉疼得一咧嘴,方自归已经弯曲左臂一肘击中抓着自己衣领的手臂。壮汉抓衣领的手松开了,方自归紧跟着用左拳虚晃壮汉头部,壮汉用手护头的当儿,方自归却用右拳攻击对方腹部,就只听见“嘭”的一声,那壮汉一个趔趄,开始还表情正常,几秒钟功夫脸色突变,倒地,面部扭曲,身体蜷曲,并且很快就开始呕吐。
“啊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一个女人跪在捂着肚子好像一只大虾的壮汉旁边,哭天抢地起来。
“别嚎了,死不了的。”方自归依然双手紧紧握拳,看着躺在地上的大虾。
正吵闹间,一个皮肤白皙却生着一脸络腮胡的汉子扒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到了冲突的中心地带。
“嘿!我是船员,啷个回事?”船员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
“他打我男人!呜呜呜……”女人用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哭诉。
“是他先打我!”方自归松开了拳头,指着地上的大虾说。
船员看看躺在地上的壮汉,看看戴着一副眼镜的方自归,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啥子唻?”船员问。
躺在地上的大虾,暂时没有说人话的能力,只好由方自归这一方进行解释。
原来方自归上船后,因为受不了舱内风声雨声吵闹声声声入耳、脚臭汗臭香烟臭臭臭入鼻,放好行李便到甲板上透气。在甲板看了一会儿黄澄澄的江水,方自归想起了***指明的持久战,觉得短时间内不宜回到五等舱根据地,便准备取本书看,在甲板上做持久战。方自归回到舱内,发现行李架上自己的行李箱不见了,开始是一惊,以为行李丢了,后来发现行李箱被放在了地上。原来是一家人行李多,这家人又不愿意把行李分开放,竟然擅自把方自归的行李放到地上了,于是产生了冲突,并且在八月份重庆火炉天的烘烤下,双方怒火越烧越旺,冲突逐渐升级,最终一方被KO,局势才OK。
“你是不是大学生?”船员问。
“是啊。”方自归道。
船员对方自归微笑,一条胳膊像老朋友似的搭上方自归的肩膀。
“嘿!那好办。”船员道。
“哦。”方自归心里纳闷,不知道怎么就好办了,因为是大学生就好办了?
“哪个是你的行李?”船员问。
“这个。”方自归用手一指。
船员把方自归的行李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拎在手上,正要对方自归说话,那个在地上躺够了的壮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全无刚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气概,可是他爬起来依然嘴硬,嘟囔着脏话。
方自归听见嘟囔,火又上来,指着壮汉道:“你再骂——”
“嘿!”拎着箱子的船员隔在了冲突双方的中间,“兄弟,你要打,打又打球不赢,你啥子意思嘛?算喽,大学生,天气热,火气不要愣么大。兄弟,骂别个咋子嘛?我地方都已经给你让出来……”
方自归隔着船员,瞪着那壮汉,那壮汉终于闭了嘴。
“来,跟我来,大学生。”船员拎着行李箱,拨开人群,向舱外走。
方自归只好尾随着自己的箱子跟上去。
“你是去上海唛?”出了舱,船员边走边问方自归。
“是。”
“好,那好办。”船员停下脚步道,“你的箱子我给你放在我的船员室,我给你一个沙滩椅,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我再给你一条毛巾毯,晚上可以盖。包伙食,我们船员吃啥子你就吃啥子,伙食还是不错的。从重庆到上海五天四夜,对你们大学生特别优惠,只要五十元。怎么样?”
方自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暴力问题怎么就突然转变成商业问题了呢?一九九二年,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代。
“哦,这个……”方自归心想,五等舱散席是没有床位的,有一个躺椅可以躺着睡觉比较有吸引力,可五十元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样嘛,”船员继续进行捆绑式销售,“你可以先给我二十,先体会下服务套餐的水平。如果对伙食不满意,后面几天就算了。你放心,没有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结交你们大学生,所以才给你优惠的。真的呀,享受过套餐地没有不满意的…….”
“好吧。”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方吧。”
“我姓傅,师傅的傅。”
“傅哥。”
安顿好方自归,傅哥又去忙了。
方自归坐在船员室外走廊上的一张躺椅上,太阳晒不到,视野非常好,江风徐徐,向远处望去,只见嘉陵江的碧绿冲进长江的黄浊里,碧绿便立即被黄滔滔的江水吞没了,留下一条绿与黄的分界线。这也是朝天门一道特殊的风景。
方自归坐在躺椅上刚看了一会儿书,傅哥又拎着一个大箱子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小方,”傅哥对方自归道,“我给你找了个兄弟伙,朱大成,也是去上海读大学的。”
方自归站起来,只见那兄弟伙圆脸阔鼻,高大魁梧,走到方自归跟前,伸手对方自归笑道:“你好,我一个人,咱们正好路上做个伴儿。”
“你好,我叫方自归。”方自归握一下朱大成的手。
“你是上海哪个学校?”朱大成道。
“沪东工业大学。你呢?”
“我是华东科技大学的。”
“我是重庆社会大学的。”傅哥插嘴笑道,“马上开船了,我去忙一下。你们慢慢聊,等一下我再过来。”
傅哥走了,方自归和朱大成简单一交流,原来两个人的境遇一样,都是傅哥包吃包住到上海五十元,都是不久前参加完沉重的高考去上海读大一。
“刚才你打架,我看见了。”朱大成笑道,“唉,你是练家子吧?”
“练过的。”
“我看那家伙比你高大,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结束战斗了。”
“这就是练过和没练过的区别。练家子实战打贴身,都是几秒分胜负。”
“你怎么知道他没练过?”
“嗨!他上来揪我衣领,一看就不会打架。我分开他如果不是肘击他胳膊,而是肘击他肋部,那就不是把早饭吐出来的问题了。”
“你还手下留情了嗦?”
“实话说,刚才攻击他腹部那一拳,我都没用全力。”
朱大成心内暗暗称奇,只见眼前的方自归,眉宇间透一股英气却剃着一个光头,白面书生模样却戴一副丑陋的黑色粗框大眼镜,个子不高,肩膀却宽得有点儿不成比例。
“你一拳能有这么大威力?”
“我这一拳,靠的可不是胳膊的力量,靠的是一个体系。”
“啥……啥子体系?”
“练过出拳就知道。一拳上去,如果用上腿、腰、肩和身体的力量,威力是放大很多倍的。就是出拳时后脚蹬一下地,转胯,抖肩,通过身体的转动,手臂的速度,拳头的爆发力,把力量送出去,打透对方的身体,快速收拳,保证他五脏乱颤。这种技巧,要通过训练才会的。”
“哦——明白了,你在哪里练的武?怎么练的?给我摆一摆嘛。”
“我小时候在陕西,那个地方从小学起就是丛林法则,必须要打架,除非你心甘情愿被欺负。我们厂有个工人是上海崇明的,会武术,暑假里我们一帮十几个野孩子就跟他练。练了以后才知道很苦的,刚开始练鞭腿,一天一百个,第二天腰疼得要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们师父怎么可以上班时间不上班带我们练武呢?现在回忆起来也很好笑。我们练武之前,师父要我们每个人都要拜师,拜师礼,就是被他摸一下。那时候想想还是学会打架比较要紧,我们就都被他给摸啦。”
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二十世纪末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社会风气为之一变,已经变成“失节事小,饿死事大”,而小时候的方自归懵懂地以为:失节事小,打架事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