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元年春正月初一,上御永晸殿受禅,立国号‘暠’,宣制大赦,改元。是日天大雪,有冬雷不绝,环众皆悚然。上怒而振袖,俄尔。雷止雪停天青。群臣皆颂德威天垂,山呼万岁。”——《德土帝王纪·暠书卷一》
正月初一,是个喜庆的好日子,也是个死人的好日子。同一天,天喜人、天怒人最是自然不过,天生人、天杀人也最是寻常。
但这一天和以往又有些不同,因为大雍陆氏将在这天永远失去国祚。
是日岁寒兼大雪,号称五朝以来第一帝京雄镇天下的皇都——光宅城里一片惨白。飞雪弥天,不似碎玉自天门倾撒而下,朔风吹雪而来,更像剑仙飞剑杀伐,厚重的寒意将一寸寸的生机钉杀,逼得天地喘不过气来。宫城的阶陛上,峥嵘的盘龙浮雕被连日降下的大雪覆盖,宫人扫洒后旋即又被掩埋,殿宇檐脊起伏的神兽造像也似是被沉重的威压扼住了喉咙,失去了庇护帝王的神威。远望去殷红的宫墙,仿佛是漫天雪白里凭空渗出来的血,冻住了,化不开,带着死气。
永晸殿里,陆怀圭手捧着代表天下正统的玺印,深深地跪在群臣前面,迎接着那道他心头最幽深的黑暗降临,保乂王,蒙菔——蒙务白,叱咤天下的神将,屠戮百万的杀星。转战天下二十载他的马蹄践踏过天人的尸骨,重黎德土十一道三十三镇的英雄豪杰、名臣将相被他手中的刀光压得抬不起头来。
三年前的今天,在群臣的跪拜下,蒙务白将不满十岁的陆怀圭放到了天下的最高处,永晸殿的帝座之上。三年后的今天,昨日的皇帝就像一条乞活的断脊之犬,龟缩着瑟瑟发抖,等待着主人扔下那一道名叫免死的肉骨头。
和所有的君王一样,陆怀圭终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谥号和庙号,等他薨逝之后,交由文命台的大臣们评议。但陆怀圭不想死,他还太小太年轻,尽管小小的年纪已经直面过太多的生死,这里面有他的父亲,被世人称颂有再兴大雍气象的昭宗圣肃皇帝;他的母亲,有倾国之美的郑皇后;还有他的九个兄弟和三个姐妹……但他毕竟没有享受过多少生的欢愉,即使坐在这个令天下诸王都杀红了眼的宝座上,他只是个活在阴影下的木雕傀儡牵线木偶,一个可怜的幼童。
古往今来所有有史可载的帝王禅位,囿于种种原因新帝王总会给予旧人主一线生的尊严,但这种陈制对于蒙务白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效力,因为比起仁德,他向来只相信自己的手里的刀。作为亡国之君,陆怀圭谥号和庙号注定不会像他们的列祖列宗那么光芒万丈,“高祖大光皇帝”、“太宗圣文皇帝”、“世宗圣武皇帝”……这些光辉的名号缔造出了一个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煌煌帝国,到了他这里却可能只能收获一个可怜的名号:“大雍末帝哀宗陆怀圭”。“大雍的罪不在我,陆氏的罪也不在我,所以我想活着,我要活着。”陆怀圭偷眼扫了扫殿门,重门掩映中仍有微光。
“平身!”一声浑厚威严的声音从大殿的正前方炸响,简短却不容质疑,声音犹如从天而落再吹满整个人间的狂风,顿时盈溢在整个大殿,振动在每个文臣武将的耳畔,让他们不得不将整个头埋得更低。数个呼吸后,大家才悠悠回过神来,叩谢起身。
昨日的旧臣今日的新皇矗立在御座之前,一身华贵的帝王冕服把整个大殿的光都聚拢了过去,蒙务白这个令天下侧目的人,一手扶着腰间玉带,仿佛在轻轻地托起整个天下。
朝贺罢,庆乐起。
紧接着就该新皇接受禅位,然后宣旨,向半座天下发出他的第一道旨意。
就在此时,数道声音在殿外炸响,如雷音轰鸣,震开帝阍。
坐忘山钓鱼渚修士黄孤舟观礼光宅城!
梵净山莲经寺行走僧玄慧观礼光宅城!
积篑山草庐后学末进颜如结观礼光宅城!
杀生台白帝座下第七剑萧元纯观礼光宅城!
春座台灵女鱼清光观礼光宅城!
桀桀……幽冥洞墟黑齿杀恩观礼光宅城!
悬重山托山童子岳病目观礼光宅城!
“来了?来了!”陆怀圭捧玺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霎时间,乱象横生。
每乱一分,他的生机就更大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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