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啦啦!”竹节开裂的爆响在幽静的山野间回荡,击破宁静,惊起夜鸟扑腾。
晨曦未起,天色昏蒙,山岳藏烟。山坳中有三间茅草屋,夜露很重,茅草往下直滴水,屋前地坪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正把一段段大腿粗的楠竹破开。
这少年束发于顶,相貌并不出众,看起来憨厚朴实,赤着上身,穿着缚裤,体态匀称,肌筋赫赫,勃发着阳刚之气。
茅屋门槛上坐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一张土色老脸沟壑纵横,显是风霜所蚀,正用篾刀打着竹青,呲啦作响。
一老一少身上的麻布衣装非常陈旧,打着补丁,更显得寒窘,然而二人却没有半分颓色,悠然干劲十足,面漾笑意。
两人破竹刮竹,没有说话,在这个宁静的清晨显得脆亮,别有一番静韵。
东边泛起金光,少年一身汗水,在朝阳下遍体生辉,破完了那一堆楠竹,把竹片码在一起,又在一边的井里打了水,浇过茅屋侧边的菜地,就着井边洗了,这才回屋穿了身素青深衣出来。
“事都做了半边山了,那禽兽还没看到影,不晓得搞什么鬼!”老头子抬头看了看门口小路,平静的说着,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少年说话。
少年走倒地坪边,看到山脚下一男一女向这边过来,一笑,回头说“来了。”又向那边大声喊:“蓉妹,吃饭嘞!”
山坳路上男子粗声粗气的骂:“你个兔崽子,就晓得喊妹子吃饭,她老子在这里你也不唱个诺!”
“秦叔吃饭!”少年哈哈一笑,跑回屋里搬桌子凳子,就在晨光摆在地坪里。这些东西都是竹子做的,角圆面方,是篾匠的好手艺。
一个妇人从茅草屋里出来,检摆碗筷,她一身米黄棉布衣,系着红绿碎花襦裙,泛旧但整洁,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盘了个螺髻,用两根竹筷别了。
不一会父女两人到了,一丑一美,对比鲜明,映衬效果极佳。为父的四十来岁,眉如乱草,面容粗犷,鼻头发红;做女的十四五岁模样,一头青丝拢在脑后,垂垂如瀑,皮肤微黑,透着健康的红晕,浅笑嫣然,如同山野间一朵芙蓉初开,是朝晒夜露的农家姑娘。
老头笑骂道:“禽兽还吃什么早饭,留着肚子去城里吃大寿宴。”
被叫做禽兽的秦叔本名是秦寿,他有一段名言传扬乡里,就是:‘你的钱我一定是会还的,我也不是那种不还的人,我现在手上有钱,真不用你说。’这厮好赌成性,嗜酒如命,经常喝得糊糊涂涂的去赌,赌输了回来就打妻子撒气,终究把妻子都给输掉了,只剩下一个女儿秦蓉,却对这个邋遢父亲孝顺有加,真是各家自有各家奇。
秦家跟陈家也就隔了个山坳,陈让秦蓉两人竹马青梅,陈让父母老两口也喜欢秦蓉,就多了些照顾,虽然自己家也是清苦,但好歹陈父有篾匠手艺,总好一些,于是酒鬼赌徒秦寿隔三差五到这混吃喝,这是常态。
秦寿拿竹凳大咧咧坐下,拿起竹碗毫不客气扒拉饭菜,哈哈笑道:“不吃些怎走得那么些长路?!诶,一大早吃米饭真是噎喉咙,真不如吃面。”
老头嗤了一声,说:“吃饭经得饱,吃面不到午饭时肚里就空了,不经事。”
秦寿也嗤了一声:“吃肉多经得饱?”又说:“老货,雷群如今在云州城发达了,你们是表亲啊,你真不去看看?”
篾匠摇摇头,说:“以前是乡亲,如今是高门,趋这个红火干什么,陈让跟你去一趟,礼数就到了。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要多注意些礼节,别犯人家的忌讳。”
秦寿不以为然道:“有什么礼节,我又不是手艺人,也不跑江湖,不讲究这些,只要抬手行礼左右手不搭错就行了。”
篾匠白了他一眼,摇头不已。按礼抬手抱拳都是左覆右,就是左手在上,只有遇到凶事丧事才会右覆左,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者成了挑衅人的举动了,搭错惹出麻烦来送命的事例也是不少。
秦蓉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筷,陈让正要跟她说话,陈母却笑道:“我们家蓉儿这么标致的姑娘,怎么能穿成这样这身去城里。快快来···”
秦蓉低头看了看自身穿着的碎花衣裙,旧是旧了些,但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是她最好的一身衣物了,张嘴想说话,早被陈母拉着进了屋。
陈让跟了几步,陈母笑骂:“换衣服呢!外面呆着去,还没过门呢!”他只好傻笑两声退去。
秦寿还在吃,包着一口囔道:“吃完饭换又不急···”
这也是陈母心急,天没亮就拿好了放在里间床上,巴巴地等着秦蓉来,好叫她欢喜。
秦蓉换好衣服出来,鹅黄上衣,翠绿褶裙,犹如一朵带叶黄芙,朝霞映美颜,陈让只觉得眼前大亮,呆呆的说了一句“真漂亮。”
篾匠老头道:“人身上的衣裳啊就像鸟兽身上的翎毛。人靠衣装啊。”
秦寿嗤笑道:“放你的屁,那还不是我女儿生的精致,穿什么不漂亮,莫说这棉布,要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那就是世族大家的女子也大大的不如!”
陈让慌忙点头道:“是的是的,蓉妹天生的漂亮,我以后一定让蓉妹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
秦寿瞥了他一眼,咂嘴道:“谁晓得以后的事咧,你不要以为你就是那什么台先得月了。做篾匠让我家蓉儿穿金戴银?”
秦蓉秀眉大蹙,看了看陈母,眼中满是歉意。陈母看着秦寿这一副得了便宜还嫌弃的样子,呵呵笑道:“是是是,你啊,赶紧吃饭,吃了一嘴巴饭,就不要满嘴屁啊金银啊什么的了。”
“不吃了,该去了。”
陈母又唠叨叮嘱陈让,他一一的应诺,然后担了一担箩筐,箩筐里又放满了撮箕、筅把、竹扒等等篾匠货色,一颠一晃的跟在秦寿屁股后面出了家门。
陈家和秦家在丘陵冲垄,山不高,水不深,人户多散居,道路是沿着矮山委蛇,田地也是小块小块的,不利于耕作。
正当夏季,清风吹拂,田间荡起层叠起伏的绿浪;路边山壁上草木葳蕤,随风而舞。太阳被路旁的山林遮挡了,并不燥热,正好赶路。陈让和秦蓉跟在秦寿后面两三丈,低声说着话。
到云州城七八十里,要走两三个时辰,对于上山下地靠双腿的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我来担一会吧。”走了小半路程,秦蓉看到陈让把箩筐担子从右肩换道左肩,于是说。
陈让笑道:“不用,很轻的,我就是换下肩而已。我爹说做事左边右边都要做到,要不然就不平衡了,长成个斜肩,连着脖子和头都歪了,哈哈···你看山背黄胖子,左边腮帮子老大,笑起来歪嘴巴,因为他只用左边的槽牙嚼东西,还有···”
秦蓉掩嘴咯咯的笑,银铃脆响,陈让感觉就是传说中的天籁了,有她在身边,他觉得再有两三倍这么重,担起来也会没什么问题,可以一直走,一直走到天尽头。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丘陵垅口,汇入主路,前方是一马平川,道路也宽广平坦得多,只是太阳当头,热浪滚滚,三人已经见汗。
“嗒嗒嗒···”一阵马蹄声从大路后面急促而来,三人转头看,只见一匹青鬃马呼啸而来,在泥路上踢踏起朵朵尘烟,马背上一个黑衣男子手持两把长钩,横在身前,陈让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一马一人已经呼啸而去了。
“鬼赶着他呢,赶着去惨死吧!”马带起的灰尘呼了三人一身,秦寿伸着脖子咒骂。
秦蓉拿手绢替陈让掸灰,一边说道:“那是跑江湖的吧。”
秦寿依然愤懑的很,道:“跑江湖有什么了不起,迟早死在江湖上。”过了一会看着陈让说:“陈伢子,我教你的农夫三拳练得怎么样?”
陈让笑着说:“我天天做事,就是天天练了。练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呢。”
秦寿经常在外面赌博吃酒厮混,免不了动手,也就认识了不少人,自然碰到会一两下套路招数的,不过这些人,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秦寿学到又教给陈让的农夫三拳,其实就是三招。
一招是“锄土”,就是用锄头挖土的动作,一招两式,‘扬锄’和‘挖土’,重的是手力,陈让挖土破竹劈柴之类练都是这一招。
一招是“担柴”,跟担担子一样,也是两式,‘蹲身’和‘起肩’,一般是闪避,用肩膀或肘子顶别人胸膛,重的是腰力。
还有一招是“除草”,这一招两式并不连贯,而是分而类之,一是“踩草”,水田里的庄稼长青苗的时候,免不了伴生许多杂草出来,农夫用脚把这些草踩进泥巴里,变成一招功夫,自然就是踩绊别人的脚了,练腿脚的力量。二是“拔草”,跟“担柴”相关,蹲身之后,抱别人大腿,再‘拔’起来掀翻他。
江湖上说一招鲜吃遍天,说的就是依仗一两式练到家的怪招,就足以行走江湖了。陈让并不想行走江湖,但是这世道上,多一样本事傍身,总是好的。
阳光毒辣,三人说话时不忘加快脚步,一路上时不时有马匹马车奔驰而过,扬尘起风,搞得三人灰头土脸,秦寿遇一次骂一次,但也就是等人家跑远后发泄过把嘴瘾。
赶到路旁河边一片榕树林休息,树上蝉鸣雀噪,树荫下人语声声,也有零散几户人家,在这里休息的,不只是他们。
又是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接着两声马嘶,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林子旁边并绺兜住,正好停在陈让面前。
那黑马上一个十七八岁锦衣少年,金丝白袍,长剑悬腰,高冠束顶,眉清目朗,一头黑发迎风激扬,神色傲然,察觉到陈让在看他,不屑地一瞟,把头又抬了一分,脖子以上陈让就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鼻孔了。
白马上一个绿衣少女,腿裤洁白,飒爽而不失婀娜,脸上蒙着轻纱,乌发在风中如绸蹁跹,反射着阳光,丝缕分明,头上一根大簪尤为显眼,簪头是一支拉长的白玉荷花花苞,晶莹剔透,更添几分灵秀。虽然不见真容,也当知是绝美的人儿。尤其那双眼眸中一汪碧水,清澈透亮,跟秦蓉的目光一对,微微点了一下头。
锦衣少年转头环视了一周,这才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带双钩骑青马的?”
周遭嗡的交头接耳,随即都摇头说没有没有,陈让正要说话,秦寿不动声色拉了他一下,喉咙里闷咳了一声。
陈让心想:是了,秦叔的意思是江湖上的事少参和为妙。
那一男一女皱了皱眉,一勒缰绳,就要走路。秦寿猛的咋呼一声:“啊!是不是穿黑衣服的!面皮蜡黄,瘦里吧唧?”
锦衣少年回头,面色不悦,道:“正是,怎么不早说?往哪去了?”
秦寿赔笑,扭扭捏捏道:“两位贵人,这俗话说的好,投石问路···”
锦衣少年嗤笑一声,从腰间掏出一两碎银子,丢了过来。秦寿双手一抱将银子扣住,在手心里搓了搓,弯身笑道:“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看到他的时候在二十多里外,既然他们都没看到,那就是没到这里来了。”
锦衣少年面色一怒:“混账,这不废话么!”扬起鞭子就要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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