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云层浓稠得化不开,转眼间笼罩了整个天际,风势雨势越来越大,有如泼墨。
午末未初,天色却黑得像是酉戌之交,飙风狂雨,疾电裂空,远处海浪滔天,洪波乱涌,天海之间一片混濛。
不阿崖上站着一群人,个个神色凝重地望着远海。
又见远处天海之间无数扭曲旋转的水柱逼催而来,跟黑压压的云层相接,乱卷狂舞,雷光闪照下如同万蟒噬世,一派恐怖景象。
这种情景陈让见所未见,之前那大规模的修士对阵也是头一回,这一天太不平静了,他觉得,或许从今往后,日子都不会平静了。
没有看到任何海中妖兽的踪影,只有角英面色越来越难看,那汹涌深幽的海面之下,藏着大忧惧。
一位云翼军神将说:“水族要上岸大都兴风作浪,这势头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有多少海妖,恐怕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了,有什么办法联系到郡王吗?”
陈让从袖口取出那根赤红翎羽,皱着眉头说:“海族实力难以估量,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在阵法之内固守了,希望颙燚那边能速决回援。”
另一个云翼军神将说:“以我之见,不如弃守此地。”
白晨点头说:“将军言之有理,我们速撤,再迟就来不及了。”
站在后面的角英插嘴说:“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到有很多强大的气息就在附近。”说着看了一眼陈让,眼神有些尴尬。
陈让知道他的能耐,也知道魔牙龙的能耐,他们是能相互感应到的,他既然这样说,就表示有强大魔牙龙可以随时攻袭,没有阵法屏障保护,出去一个就死一个,既然如此,就只能凭阵死守了。
那位神将又说:“也只能守得了一时,我看不如派一人去通知颙燚郡王回援,再向临近州郡求援。”
苏元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啊···陈州不稳,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赖着不走,把陈州当成肉来分。”
他这话说得就有些酸味了,任谁听了都知道是含沙射影说颙燚,他不知道陈让跟颙燚的关系,也有些提醒的意思。
然而每个人心中所想都不一样,尤其是面对这种情况,还有心想这一层的恐怕也就是苏元了。那神将说:“后话就免谈了吧,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众人看远处高达数十丈的翻涌恶浪,又看陈让。
所谓决策者,就是专门做选择的人,孤身一人的时候,做出的选择只会影响自己,而手握一方势力,一个选择可以让其光大,也能让其倾覆,有关系的都会牵连,那是有多少性命系于一身,一念生死。
大海嚣狂,山崖静默。陈让此时承受的压力不小,这跟修为高低没有什么关系,却关乎心境和眼界,他对大势还是欠缺了解,处理事情可能还不如一个谙大体览全局的凡夫。
云翼军这位神将一直的主张都是力求稳妥,如今情况不明,有后手总好些,陈让也颇以为然,点头说:“那就劳烦将军通知两位郡王速援,其他人全力备战···”
之前主战场在西边,突然一下换成东边,他不得不紧急调整人手和阵法布置,另外西边也不知道情况是不是会有变,不能放空,真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了。
元晶此前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能靠人来提供阵法运转所需的庞大能量,万幸有白晨率领的两百多高手和青阳派、苏门、万兽洞大批人手,他们之前都在装模作样,实力保存得很完好。
但此时面对海族发难,这点人手却是远远不够的。为今之计也只能死守,寄望颙燚他们十几位神将回来了。
苏白等一众门人子弟此时又惶惶不安,陈让虽然自己也没底,但还是不得不安抚他们,否则战未起,气先衰,那就更加危殆了。
他尽量显得悠然,笑问苏白:“见过猎食者捕猎吧?真正的能者出手前都是不动声色的,海族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图涨自己威风,灭我们志气,不用担心,不要上当。”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有些道理,不只是苏白,都宽心了不少。只有化神境修士依旧紧绷精神,海上的声势,可不是几个小妖作怪随随便便弄得出来的。
龙卷高浪逼近不阿崖,阵法护罩被搅动得扭曲变形,转眼就连破了几层,不少维持阵法的丹气境修士踉跄吐血,惊骇地叫:“这是天地之威啊!”
不过转眼间,陈让的说法就破瓶了,大片人手好一场慌乱,在悬殊的实力之下,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化作无用功。
白晨苏元等化神境修士急急稳固阵基,俊疾二鸟紧守阵门,云翼军两位神将走了一位,留下那人竭力定住阵眼,高声大喝:“拼命的时候到了!不要心存侥幸,守不住就是死!”
壑中人神情一振,止住了骚乱,纷纷灌注阵法。此情此境,这位领军多年的神将还是比陈让更懂得镇住人心,稳提士气。
这些阵法很是不错,之前面对那么多丹气境化神境修士进攻都岿然不动,然而此时面对风雷龙卷持续猛烈的轰击却显得刚而不韧,由外及里一层层剥离碎裂,维持阵法的修士一个个面色惨然。
陈让虽然不精通阵法,但参悟阴符珠上的经文也有所得,憾于这些阵法刚劲却欠乏变化,他心想:周流注虚,变动不居,若是能随时变换阵眼为阵基,变阵基为阵眼,就像这大陆上的传送阵一样,放开眼看,整个大陆的传送阵就是一个大活盘,以云州为中宫,那陈州是云州的震三宫,如果以陈州为中宫,那云州就是陈州的兑七宫,中宫可以为辅,辅位亦可入中宫。若是防护阵法能这样变化,应变起来肯定会灵活自如一些。
然而此时想也是枉然,只能闷头加固阵法,抵御海啸狂风的强攻。
滔天的巨大浪墙横推而来,阵法内顿时闷哼惨叫声一片,这种程度的轰击让维持阵法的元晶瞬间碎成粉末,也让不少丹气境修士丹裂气断。
整个大壑转眼间被淹没,就像整个大海冲上了岸。洪水撞击在山体上冲天而起,又翻卷绞旋,因势激起无数乱流,大阵成了狂暴水流的中心。
跟之前风雷雨电截然不同,这怒海狂涛暗劲沛然,在这种碾压摧拉下,阵法护罩迅速层层崩坏,维持阵法的人前仆后继。
陈让再强打精神也不由得心中叫苦:我罪过大了,建立什么势力,终究成了一场水下葬歌。
理想是一回事,计划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眼下的处境糟糕透顶,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大势之下,不是什么热血澎湃,激昂自信就能力挽狂澜的。
但他还是激励自己,渴望自身潜能爆发,渴望拼命能出奇迹,然而他之前一战就已经气短力竭,此时真正是难以为继,胸口发闷,浑身发虚。所谓奇迹,不过是有前提条件的因果必然,眼看这大壑,这水云宗,将化作水底沉埃···
云翼军那位神将出身军中,骨子里有‘猛虎山中死,将军阵上亡’的觉悟,战已起,即使之前提出后撤的主意,此时也不会临阵脱逃,螭宓麾下有其操守底线。
苏元苏慕面色发青,不知道想些什么,但眼神游离,显得有些不贞不正了。
倒是白晨古井无波,神情淡然。颇有几分身在江湖中,心离江湖远之感,陈让为之刮目。
海水倒灌,淹没的何止是大壑,铺天盖地向陆上汹涌而去,只是陈让等人看不到罢了。
所幸的是,猛烈一波过去之后,水下激流的力道渐渐减弱了,最后一层阵法护罩在水中摇摇欲坠,好歹是撑住了。
他们没能释放心中的欣喜,转而成了大恐怖,只见前方海水中无数海妖影影重重急掠而来。
苏元低声叫苦:“在水中和海妖斗,没有半分胜算啊。诶,就不该守啊。现在走也走不掉了,如何是好···”
他们这些化神境修士在之前要走是毫无问题的,为了手下的丹气境修士才在这里固守。他们最在乎的,当然还是自己的性命,这时被海妖化客场为主场,在水中面对如此阵势,悔意暗生。
陈让也知道不行了,叫道:“化神境留下断后,其他人撤!”
护罩中人刚开始往西边跑,东边海中就有一个山峦似的身影撞了过来。
“啵···”护罩破裂,狂暴的海水涌灌而下,就像是倒塌下来,壑中的空气化成气泡上扬,白花花满眼,一瞬散尽,众人全淹没在黑幽幽的海水中。
什么是排山倒海?这就是。刚准备冲出去的人就被大水倒卷回来。
众人在水中展现出最原始的反抗:化神境修士各顾各自,鼓荡真气隔离大水。丹气境修士以水土属性母气的修士为中心互相拉着手,抱团结阵抵御着洪流暗涌。
角英喷吐冰息冻结大片海水,但转眼就被洪浪轰击崩裂,碎成无数如刀冰屑混夹在激流中,反而加剧了洪流的破坏力,适得其反。
身在湍流,面对茫茫无际的海妖,几乎所有人都是在绝望中垂死挣扎。
俊疾二鸟与大海相处了一生,肉身又强横,应对起来还不太慌乱,这时候奋力冲出包围,想要破水而出。云翼军那神将也不管其他人了,飞射而去,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苏元苏慕倒是想走,又怕一出头就被海妖集中攻击,他们的实力还扛不住。只好沿着水底的坡道往齐云峰高处而去。
苏白看自己的爹,又看自己的师父,最后还是和白晨拥在陈让这边。
陈让环视角英、肖丸、水照琰循、碧雨等人一眼,鼓动真气传声:“你们反其道而行之,潜入大壑底下···”
话没说完,只见大壑底下冒出无数对拳头大的幽黄泛绿的光点,激起滚滚暗流,细看却是不知道多少蜿蜒海蛇,这些巨大的长虫眼睛小得跟身躯不成比例。
更悚人的是暗红色的幽芒亮起,大大小小,远远近近,那是魔牙龙,怕不是有几百上千条,此等场面,看一眼就头皮发麻,膝盖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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