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流放到外城,我已杀了很多人。”
“大多是迫不得已,大部分是罪有应得,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无辜的鲜血,或是被我误杀,或是为了生存而掠食。”
“我是个残暴的人……是个有罪的人。但我的小妹,海魄,她是无辜的,她没有杀过一个人,如果不是她拦着,死在我手下的无辜者可能是现在的几倍。”
“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天命运要让有罪我活下来,让无罪的海魄死……到底为什么了?”
海断魂接过虫铎递来的便宜烟草,仰望着黑洞洞的天,不知道向谁问道。
“因为命运就是这样他妈的东西。”
那时比海断魂高两个头的虫铎,望着遥远的苍穹,搂住了他义兄的肩膀,回答道。
“它不在乎谁曾犯下过什么,不在乎善恶,亦不在乎你是否准备好迎接它。强者或许能逃避,能拖延,但即使拥有那等特权,到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将它面对。”
“而除了将它接受,我们便别无选择。”
“是么……”海断魂稚嫩眼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痛苦。
“那么说,我们被生自己出来的双亲抛弃掉,被有着同样命运的人为一点物资杀掉,被内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当成血食喂给禽兽吃掉,也都是应得的命运吗?”
“……至少我认为,是的。即使可能不是,这么想,也会让我们更能接受那些离别。”
“命运么……”海断魂微眯的眼神锋利了起来,“我突然很想试着杀死它。”
“我以前可没发现你有这样的幽默感。”听着这天真到荒谬的话,虫铎漫不经心地笑了。
“为什么不行?在这世界上,只要有足够力量,什么东西都可以杀掉。在魔君弑神前,有人相信那些东西可以被杀死吗?”
虫铎愣了愣,他在海断魂的眼里看到了认真。他竟然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可能性了。
“二弟,三弟,在不远的未来,我会变得强。很强,令命运不能把你们轻易从我身边夺走的强。”
海断魂站起身来,遥望着幽幽的苍白圆月,斩钉截铁地说着。
“而在那之前,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一个也不许先死在命运手里。”
“要杀掉……命运么……”
虫铎低吟着他此生最后一句话,心跳渐渐地虚弱,终于停止了。
海断魂轻轻地伸手,合上了他那双瞳孔放大,被血污覆盖了的眼。
他的仇恨消弭了,只是他那颗本被仇恨填满的心,却也空缺了一块。
“西格纳斯。”缄默着的海断魂突然问道,“世上有司掌命运的神明么?”
“有。”
西格纳斯的六点魂火从虚无中缓缓燃起:“我不能说出祂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魔君一直在找杀祂的办法。”
海断魂没有回话,他踱步走过满目疮痍的战场,从每一具尚看得出轮廓的死尸身上翻找可用的卷轴、药品与武器。
这是他宣泄压力的习惯之一,只是今次,这做法却不如他希望的那般有效。
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虑,在死寂中灼烧着他的内心。
坚持着自己和义父的理想,他已走了很远很远,即使无数人批评他天真愚蠢,即使他的追随者中有许多人不把他相信,他仍然坚持。
他便是这样,顶着别人的否定走到今天的。
但他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么?
至今为止,已有很多人死在了这条路上,大部分是他的敌人,但也有许多是他的战友。
他想试着挽救一切,但他所做的一切,可曾真的救下过一条生命?
如果到最后,海灾氏族仍无法逃过灭族的命运,那些弱者依旧要成为强者的祭品,他们的牺牲,可还有意义?
海断魂给不了答案。
一直以来,他都把一切成败,一切责任压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是年轻者中的最强,他便相信,作为最强者的自己不会被这压力击垮。
但他错了。今次,亲手杀掉义兄弟的他,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的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与迷茫。
他看得到路,只是他迈不出去了。回过神来,彷徨的他一脚踏在了空处。
先前被混乱之脑不断塞入的记忆并非毫无影响,只是他以远超常人的坚韧心性强压着恐惧。
而今,现实的刺激, 暗影的侵蚀,混乱之脑塞入的情绪残留,一切的一切不断刺激着他,令他乱,令他狂,令他……癫。
西格纳斯默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插手。
他可以救海断魂这一次,却不能救他一辈子。
他必须靠自己挺过暗影的侵蚀,否则,随着他的力量不断增强,终有一日,当自己再无法压抑海断魂的暴动时,他会彻底疯掉。
海断魂疯了一样地刨着他所能看见的一切尸块,神经质地从里面搜出一切有用的物资。
他实在穷怕了,穷疯了,年少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缺少药物及武器的那段日子给他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令他下意识地作着这强迫症般的行为。
他在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他不是在找某个东西,而是在找一个答案,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问题的答案。
而当他疯了般撕开虫舌的血肉莲花座,血肉纷飞地攻击着一切时,他狂乱的双手突然颤抖着停了下来。
他哆嗦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双手。
在他宽大的掌心之间,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血肉模糊,却艰难地用尽全力呼吸着,不肯放弃自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口空气。
海断魂紧紧地抱住了那名孩子,泪,再一次从他那紧闭的眼里不争气地流出。
他们所牺牲的一切是有意义的。至少,有一条无辜的新生命因此得到了拯救。
海断魂紧紧抱着那团幼小而燃烧着的生命,如一个绝望的人,死死抱住希望。
这孩子,他便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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