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打更人。
师傅告诉我,我们打更人是存在于现世和来世之间的游魂,一般成为打更人的人,大多是在现世有着难以割舍的留恋,但是我们不会记得,要想去到来世,需要在现世的人和来世的人中间充当信使,将现世人们对去往来世人们的思念带到,然后收取他们对于已故至亲至爱的思念,消除他们内心苦难的深渊,当我们送够一定数量的思念时,就可能想起自己的留恋,作为打更人的特权之一,我们被允许可以回到现世,了却执念,之后就可以选择去往来世。
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对于现世的留恋究竟是什么,或许等到我送到像我师傅那样数量的思念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吧。但是师傅在满足条件之后,选择了继续留下,作为一个打更人,不断地游走在阴阳两界。师傅不肯告诉我他的执念是什么,他很固执,又有些多愁善感。
寒风吹过城市的每个角落,大雪到来之前总是相当寒冷的,那个双眼红肿的母亲看着我,似乎把我当做了一个恶作剧的孩子,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让人接受的。
“您不用担心,夫人,”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礼貌,“我们不会收取您的任何费用,代价只是,您会将您逝去的挚爱遗忘。”
这位年轻的母亲的眼角流出泪水,我知道的,她很年轻,一家人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发生了车祸,孩子当场丧生,丈夫将她用力地推出了破烂不堪的残骸,当她从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他的丈夫与孩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够了,我不想听你鬼扯,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的情况,但是你要是继续骚扰我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我叹了一口气,拿出小刀,向自己的手心用力一划,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年轻的母亲退后两步,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显然是被我吓到了。但是紧接着,流出的鲜血像是定格了一样,几秒钟之后迅速顺着流出来的轨迹倒流回我的手心,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我伸出手,看着面前的女人。“这样您会相信我吗?”
女人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的手心,随后看了看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信使,我来将您对爱人与爱子的思念带去彼方,”我说着微微颔首,“之后您的人生与他们的人生将会分别重启。”
女人迟疑地看着我,大概过了半分钟,她终于站直身子看着我,“什么消息都可以带到吗?”
“是的,夫人。”
“那,之后的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去往来世,然后作为互不相识的两个人重生,再次开启他们的另一段人生。”
“那,我呢?会把他们都忘掉吗?”
“是的,夫人。”
女人低下头,默不作声,双手握在一起,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抉择。突然,女人拿过我手中的小刀,对准自己的脖子,“那我现在,还能不能来得及见他们一面?”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高昂起自己的头,伸直脖子,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能,夫人,您还没有到可以死去的时候。”
女人闭上眼,紧咬牙关,最终泄气似的把刀子一扔,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啜泣起来,“我好想他们啊......”
大概过了两分钟左右,她终于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看着我,“我想,给我的孩子最后讲一个故事,还有想给我爱人,捎一句话。”
我回答道“当然没问题,夫人。”
女人轻轻开口,用轻柔慈爱的,充满了童趣的声音,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罗尔德·达尔写的故事,仿佛她的孩子,就躺在她的怀里,微微闭着眼睛,正在等待她哄自己入眠。
故事讲完了,她站起身来,直视着我的双眼,“请你告诉我的爱人,我从来不后悔和他相遇,和他相爱,和他结婚生子,我恨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说着,女人的双手突然握紧,“就算以后各自相忘,至少我不会后悔爱过他,请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女人努力的忍住自己的哭声,“我永远爱他。”
我点点头,“这就是您要我送去的思念了吗?”
女人深吸一口气,昂起头,不让泪水流下来,“是的。”
我微微鞠上一躬,“那么,也请您好好活下去。”说罢我转身离开,女人在原地呆愣两秒,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样,茫然的看着四周,然后皱着眉头一脸疑惑的擦掉自己脸上的泪,转过身融入了一片霓虹之中。
我将女人对我说过的话,带给了她的丈夫与孩子,孩子坐在父亲的臂弯里,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丈夫听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是吗,谢谢你了,那我跟豆豆,就走了。”说着,他准备抱着儿子跨上奈何桥,去往来世。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他回过头,疑惑的看着我,似乎是在问我还有什么事一样,“您在现世,已经没有留恋了吗?”
丈夫笑着说“我所留恋的,就是她啊,”说着将臂弯间的孩子向上抱了抱,“既然她已经可以重新开始,那么我想,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是吗,”说着我向这个男人点点头,“那么,祝您一路顺风。”
“谢谢你,打更人,”丈夫背过身说道,“希望你也能尽快想起你的留恋。”
我的留恋吗?我已经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我的留恋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师傅不愿意去往来世呢?
我的师傅,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不少,但是打更人的容貌是他死去时的模样,师傅他死的时候,看样子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他做打更人已经好几十年了。
师傅绝口不提他怎么死的,死在了哪,他是知道的,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选择了沉默,他肯定已经想起了一切,但是他死撑着,固执的不肯前往来世。
只是从以前同为打更人,已经转世的同事口中听到过,师傅在等人,在等一个自己亏欠的人。
师傅下指示,我来做,我们已经做了一年搭档了,师傅很少说关于自己的话,偶尔说起,很快也会闭上嘴,他的话语里经常出现“雪”“地雷”“伏击”“吹号”这样的只言片语,他大概是个士兵吧。
某一天,师傅说要去现世,喊上我一起,我在纳闷间随着师傅来到现世,只不过这次我们似乎不是来为某人带去思念的,而是来带某人走的。我们站在一间小土屋的土炕前,炕上是一个盖着花棉被,已经气若游丝的老奶奶,老奶奶的双眼眯起,看着土炕前站着的我们,“你们...是谁啊......”她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
师傅单膝跪在土炕前,手肘支在炕沿上,轻轻说道“你的时间到了,小春。”
我仿佛瞬间理解了一切,躺在我面前的这个老奶奶,她就是师傅固执的源头,她就是师傅几十年来孤独游走的放不下的执念。
“师傅,你要...走了吗?”我试探性的问道。
师傅没有回答我,确认老奶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师傅缓缓起身,看着面前渐渐冰冷的老人说道“我欠的太多了,只是痴心妄想的想要自己得到救赎,但是回眼一看,不过是我自说自话罢了,我曾经把我唯一的生命献给了身后的人民,现在,我要把下一次生命拿来还债了。”
我们回到现世与来世之间的夹缝中,那个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奈何桥边,似乎在等待着我们。
师傅缓缓走上前去,老奶奶甩开拐杖,颤颤巍巍的迎上来,她佝偻着腰,用力地向上伸出双手,一遍一遍摸着师傅的脸,“像,太像了。”
师傅握住她像是朽木一样干枯的双手,“不是像,我就是黄东子,小春,我来找你了。”
老奶奶固执的摇摇头,“不可能,东子没有死,东子没有死!东子没死......”
师傅双手搭上老奶奶的肩膀,“小春,你听我说,我确实已经死了,死了几十年了......”
“不可能不可能!”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容貌变了,她的身子不再佝偻,而是慢慢站直,花白的头发慢慢变得乌黑发亮,脸上的皱纹消失了,蜡黄色的皮肤变得白皙水灵,她似乎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女,“他们说你是失踪了,你是失踪了!”
师傅痛心的握住心上人的双手,低下头看着她,“小春,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就在你面前。”师傅的双眼渐渐红了起来,“别哭了,至少我是为你而死的。”她抬起头看着师傅,两个跨越了那个对我来说遥远时代的恋人站在一起,“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是你支撑着我打下去,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你!”
两个人流着泪拥抱在了一起,我站在远处,似乎觉得要想起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已然看不真切。
师傅牵着恋人的手,转过头看着我,“我要走了,你要加油啊。”
我点点头,向着二人深深鞠上一躬,“谢谢。”
师傅看向自己的心上人,“走吧,小春,我们一起去来世,就算没有了记忆,我也一定会再次找到你的。”两人手拉着手,走上了奈何桥。我看到望乡台上,似乎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酒食,三生石上写着师傅的生平,但是与我而言,师傅就是师傅,他已经了无牵挂了。
没有了师傅,之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呢?我暂时还没有想过,我也要加紧干活,赶快找回我的记忆。
但是,我可没听说这次的对象是这么咋咋呼呼的一个人。
她留着黑色的长发,梳成高马尾,穿着连衣长裙,我本以为在我说明身份之后会听到听过无数次的尖叫,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居然眼冒金光,围着我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尽量压制住自己的烦躁。
“我不叫小姐,我叫李安琪。”她边说边抓起我衣服的下摆用手搓了搓,“我说,你......”
“就叫我打更人就好。”
“那打更人先生,你这衣服材料很普通嘛。”她笑着说。
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李安琪小姐,请问你的思念是什么,我可以将你的思念带给你的爱人。”
“思念啊......”李安琪仰起头,伸出手,眯起眼睛看着手指缝中透下来的阳光,“要说思念的话,我还没想好。”
我终于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搓起手来,“李安琪小姐,请你理解我的工作,不把你的思念带到的话我是没法去找下一个人的,而且我能找上你就代表你的内心也很痛苦,那么我们互相帮个忙,尽快解决这件事好吗?”
李安琪一脸错愕的故意拉长声音,“诶——,可我说了我没想好啊。”
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那等你想好了我再来吧。”
“喂,你别着急走啊!”李安琪一把薅住我衣服的下摆,就像是拉住犁地的牛一样狠狠地拉住我,“一辈子都碰不上一次的事,多陪我说说话呗!”
“我也是很忙的,请你理解!”我双手也抓住我的衣服,一用力,挣脱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没想好!这样,你帮我个忙!”李安琪急的直跺脚,“你陪我逛一次我跟他去过的地方,说不定我就想起什么呢!”
我看了看李安琪,看了看自己被拽的有些走形的衣服下摆,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好吧,那去哪?”
李安琪一脸得意的伸出手指,指着远处坐落在河流入海口出的超大摩天轮说,“先跟我去坐一圈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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