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鸿夜当着赵都护的面巨细靡遗地讲述出清早他在两门关前是如何识破官兵的谎言,又解释完六枚金币的来历,他顺手将钱袋推向赵都护眼前,静待着赵都护的回应。
“一个不过才七八岁的孩童,居然拿得出六枚金币,还懂得用金币来贿赂官兵,”赵都护从眼下开口的布袋中取出来一枚金币在手指间不停地把玩,“看来我小瞧了那孩子的背景,当初就应该连带她一同拷问,或许能从中得知些什么了不起的内情。”果然赵大人对都护府倒卖夷南族孩童这件事绝口不提。
慕鸿夜撇过头注视着刚刚又重新走进后厅里现在正忙着收拾餐桌的宁彩,他此刻内心里对于眼前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充满了好奇。
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宁彩,是因为父姓为宁吗?其余慕鸿夜一概不知。看来有必要嘱咐葵怜去主动打探一下身世,想到这里慕鸿夜突然环顾左右,这才发觉葵怜那丫头至今仍未见踪影,不知又跑到哪里去闲逛了。
“不过既然那孩子已经被送往壁州,这件事也该到此为止了。”赵都护随手将金币扔回进布袋里,看起来他似乎对整起事件都满不在意。
“这件事恐怕还不能就此结束,”慕鸿夜并不打算将这起事件大事化了,“我已经吩咐过那两个壁州官兵,明日正午前他们会带回那个孩子以及胆敢在泼墨城以外倒卖奴仆的商贾。既然今天已经不能动身回程,那么明日午后我想和都护大人在府中共同审理这件事情。”
慕鸿夜说话间陡然察觉到餐桌对面的宁彩举动有些异样,尽管她手里拿着粗麻抹布在餐桌上煞有介事地擦拭着,但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却时不时地斜睨向一旁,时刻窥望着赵都护身前的桌面,那里摆放着一串错落不齐的钥匙,她似乎正对其中某一把钥匙跃跃欲试。
“你是说那两个壁州官兵自言会将孩童和商贾一并带回到商洛郡城?”赵都护似乎并没留意到身旁正有人打着钥匙的主意。
宁彩趁机开始有意向主位旁靠拢,期间她还格外谨慎地抬眼瞟了瞟正对面次席的方向。
慕鸿夜见状速即将目光移向赵都护,他自信不疑地回复道:“我以不听吩咐就交送他们两个到壁州刺史府听审发落相逼迫,二人听闻后莫敢不从,当即前去寻人。”
“所以你就这样轻信了他们的允诺,还在这里悠然自得地妄想着明天他们会主动送上门来,再自觉洗干净脖子伸到你面前任由劈砍?”赵都护轻挑起一侧眉毛,另一侧眉头紧皱,他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直视着一脸笃定的慕鸿夜。
“难道都护大人的意思是那两个壁州官兵会不顾家人有可能遭受连坐的刑罚,冒死替一个商贾遮掩罪行?”与其相信如此荒谬的事情,慕鸿夜心想倒不如直截了当,他句句紧逼继续追问道,“还是他们迫于都护大人身为卖方的压力,不敢前来当面对质,以此换取家人能活命的契机?”
“嗵——”听闻慕鸿夜所言赵都护不假思索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向了桌面,他刚要发作,耳边遂即传来“啪嚓”一声脆响。
只见宁彩双目圆睁,朱唇半张呈“口”字形,两只白皙细嫩的手举至身前,像是在托着什么东西,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托,只是保持着这种姿势,她呆站在主位侧旁。
“收拾好了就去忙别的事情,还在这里发什么愣?”赵都护显然已被慕鸿夜适才那番言论所激怒,他瞪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宁彩,语气虽比平时更加严肃,语调却听得出还在有意控制,并没有明显的怒斥。
“是。”宁彩速即弯腰拾起了那串刚刚掉落地面的钥匙。将那串钥匙归置原位,她施了个礼赶快离开了介于祖孙二人之间的风暴中心。
或许是被这突发的小插曲扰乱了两人间争论的节奏,也或许是赵都护因为某些缘由而一瞬间平息了内心里即将爆发出的怒火,等到宁彩再次离去,后厅里沉寂了片晌,赵都护这才点燃起第二锅烟袋,他心不在焉地盯着餐桌上那串钥匙,悻悻说道:
“既然你还不明白,我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一些,明天你根本不会等到那两个官兵带回那个孩子,只要交易结束,买卖双方之间从此将再无联络,这是多年来早已约定俗成的事实。”
“如此说来,这早已不是都护大人差人送往关内的第一个夷南族孩童了吧。”慕鸿夜对此并不感到惊异,他只是有些疑惑,早年听闻老师邓韦谈论起他的外公赵都护大人是这世上少有的公正廉明、执法如山的官员,现在看来,这也不过只是坊间的传闻罢了。
“是或不是又能怎么样?回家去找你那精通奴仆买卖交易的父亲来给这件事做个公正评理吗?”
“如果事实如此,那也只有等晚辈回到泼墨城以后,再经由刺史府起草一封公文上谏到京都五司,参都护大人您一本了。”慕鸿夜说着站起了身,他不想再和自己的外公唇枪舌剑,再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
“无论如何,公开倒卖夷南族孩童这件事情本身已经严重触犯了本朝律法,身为天子敕封的臣下,即便是都护大人,触犯了律法晚辈也只能秉公进谏,希望在这件事情暴露出去以前,都护大人能尽量想办法挽回一些局面。”慕鸿夜再次对着赵都护半鞠一躬。离开前他仍不忘对外公轻言嘱咐一句道:“虽说作为晚辈来讲有些冒失,但还是想请您能尽量减少一些点燃烟袋的次数,请您保重身体。”说完慕鸿夜转过身向外走去。
“喂,小子,“赵都护端坐在主位上张口喊住了慕鸿夜,他冷冷地说道,“我看你是在你父亲为你营造的堡垒中生活得太久了,根本就不了解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像你这种一心只想着逞强充当英雄的人,到底会被现实怎样的蹂躏。”
慕鸿夜挺身伫立在门外,他背对着赵都护,抬起头仰望着暗红色天幕下散发出猩红色妖冶光芒的圆月,毅然决然地回复道:“如果身为掌权者都不能秉持正义,那我们还如何奢求天下的百姓能相信这个国家,相信国家的君主有能力带领他们走向光明?”
真是个执拗的小子。直到慕鸿夜离去已过半晌,赵都护熄灭了手中的烟袋,他起身来到门外,凝望着今晚的血月,嘴里面嘟囔着自言自语道:“宁儿啊,你真是有一双优秀的儿女,他们可都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你在天有灵,宁儿啊,希望你能保佑你的儿女在这世上少经历一些磨难,为父能够为他们做的,实在是不多了啊。”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