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在雨天穿着雨衣,像讨厌神圣的红色十字架那样。他想快点把事情做完,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蒙蒙细雨在月光下连绵成雾,瘫在地上的铁锹反射着白光。他伸手将铁锹调转方向,让光线不那么耀眼。
躺在泥泞上的尸体从巨大的黑色垃圾袋里滑出半只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色戒指落在泥土里,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他谨慎的将尸体重新包裹起来,然后丢在刚刚挖好的土坑里,接着捡起铁锹重新掩瞒。他不需要做的太好,因为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只要按计划晚那么一天暴露就行。
他把工具装在后备箱里,坐在驾驶座上看了眼尸体所在的方向。那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四处堆积着建筑使用的泥沙石灰,从远处能看见土地被翻动的痕迹,若不仔细去想,绝不会联想到一个男人的尸体就满在三十厘米的土层下面。
做好一切后,他松了口气。脸角靠耳根位置的肌肉松弛下来,嘴角向上轻扬,好像一切都如他心意。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要简单一点,他习惯性的捏动右手小指处的关节,一直重复这个动作,面露思索。
“没有问题。”四处无人,他这句话只能是对自己说的。
距离黎明只剩下三个小时,他要赶紧离开。初夏的早晨要来得更快,工地的工人总是赶在太阳出来前开始工作。
月光明亮的甚至有些刺眼,面包车超反方向驶去,在背后留下长长的阴影。
————
雅芽收拾完桌子后,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她盯着墙面发呆,以至于咖啡溢了出来都没有发现,液体顺着马克杯流在桌子上,又顺着桌腿流在白色瓷砖上,直至淌向客厅。
“糟糕!”
她慌忙放下水壶,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这片狼藉。她在客厅的地毯上捡起一张照片,庆幸着咖啡没有将它打湿。按理说这照片对她来说应该很是重要,可事实上这照片破破烂烂,四分五裂,勉强用透明胶布粘在了一起,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了地上,绝不像受人爱惜的物品。
她看了眼照片面露复杂的表情,随后将照片重新丢在地毯上,若无其事的开始喝起那杯平淡如水的咖啡。
闹钟忽然响起,提醒她该出门了。她提起褐色公文包,穿上长袖西装外套,她总是先将重要的东西拿在手里,以防自己忘记。
周一是新的开始,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从她的手中捏着的粉白色野蔷薇可以看出她心情不错,蔷薇是她在路边随手折下的。
到了学校,学生们和她打起招呼。可能是因为她平时待他们过于和善,导致学生们总是在她面前没大没小,有些胆大的学生经常调侃她的穿着打扮,和她分享现下流行的一些妆容。
雅芽是镇上国立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负责初二(三班)的语文课,加上初一(二班、三班)的政治课,工作倒也轻松。只是今年初的时候,负责初三(一班)语文课的赵丽老师因为家庭原因提前离职,导致她临危受命。初三是升学班,任务繁重,工作量一下就增加了将近一半,她很多时候连周末都需要到学校加班。
她到自己工位上,从抽屉拿出一个精美小巧的花瓶,将蔷薇放在里面,摆在桌角。教师节时一个学生送来一支康乃馨,花瓶是附送的,但雅芽更喜爱那个乳白色的花瓶,常用来盛放野花。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是初二(三班)的语文课代表白璐。白璐是她的学生之一,并且总是站在调侃老师队伍的第一线,可能是因为她不会因此生气,所以学生们有样学样,胆子都大了起来,这令她颇为头疼。
“好漂亮的花!”白璐将脸贴近,轻嗅花朵,“就是没什么香味。”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雅芽笑道:“花朵数量够多,你才能闻到它真正的芳香。”
“老师又开始教育学生了,上周那个糊涂鬼老师消失了。”
“别打趣我了。”
“嘻嘻,”白璐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少女所特有的那种清纯活力,让雅芽有些羡慕。她羡慕学生们的纯真,就像一朵洁白无暇的花苞。
“完了,马金刚来了。上周的语文课后作业放这,我先撤了。”说完,白璐一溜烟跑没了影。
雅芽瞧见马金刚从走廊走向办公室。马金刚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他真正的名字叫马金名,取之金榜题名中的‘金’‘名’两字,他的父母希望他以后能考个状元。因为他对学生过于严厉,而且脾气暴躁容易生气,每次发火的时候两颗眼珠子都会瞪得圆圆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学生,也可能是某个老师,说他像怒目金刚,最后传播开来,马金刚这个名字便由此诞生。
雅芽对马金名也有些害怕。马金名经常找她商量一些事情,因为马金名是教导主任,她也不好拒绝。有些时候,她会有意无意的躲着马金名,可同在一个办公室,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雅芽见马金名好像朝着自己工位走来。马金名走到她的工位前停住了脚,然后对着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打了声招呼,其他老师纷纷回应,接着着急忙慌的朝各自负责的班级走去,害怕马金刚的人并不在少数。
“雅老师,早上好!”
“马主任好!”
雅芽也整理着教学资料,准备前往初三(一班)监督早读。
马金名装作若无其事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轻声对她说:“雅老师,你老公回来了吗?”
“还没有。”
“好像失踪有几天了,你报警了吧?”
“前天下午打的电话,警察说找到了会和我联系。”
“那就好。你先别担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马金名想尽量表现的和蔼,只是他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做这类事情。
“对了,之前你说的。就是好像有人跟踪你的事情,现在还有吗?”他说。
这件事是从上个月末开始的。雅芽下班从学校离开后,就会感觉到一股凌人的视线,像是预感中的幽灵就藏在身后地某个角落。她有几次一个人走在铺满碎石子的路上,她能清晰的听见身后传来厚底鞋子踩在石子上的闷脆声。她好几次突然回身想抓住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可身后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让那个酒鬼传染上了臆想。
“说来奇怪,只有在工作日会有这种感觉。周末即便我加班也没出现过,今天周一,还不确定会不会出现。”她说。
“这样啊。听你说过这件事之后,我立马就同校长商量了。总之,我们的看法是,先不要告诉警察。
第一,因为你并没有真的看见过跟踪狂,我们暂且这样称呼那个变态,所以警察可能并不会理会。
第二,如果真的有跟踪狂,他很可能会因为警察的介入而藏匿行踪,打草惊蛇后就更难抓捕了。
还有就是,警察一旦介入很可能会,不,一定会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学生家长总是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他们会让学校停课,直到查明真相。”
马金名说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自己条理清晰的发言很是满意。雅芽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她本身就没打算告诉警察。尤其是在她丈夫失踪后,她觉得警察会将这两件事做因果关联,这样只会扰乱警察侦察的方向。
她已经开始相信,跟踪狂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臆想。
雅芽每周一的课都比较少。上午三节课,(初三的语文课,初一(二,三)班的政治课),下午两节课(初三的语文课,初二的语文课)。其中初二的课是周一最后一堂课,结束的时候就是学生放学的时候。当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一哄而散,她回到办公室,准备批改初三的课堂测试。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学校办公室的门基本上都是处于敞开状态,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那两个人。他们瘦瘦高高,差不多要有一米九的样子,两个人穿着像是同一块布料上裁剪下来,然后按个人喜好缝制的灰色外套。
他们是警察。雅芽看见他们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预感。虽然他们没有穿着警服,没有挂着工牌,没有自我介绍,但她就是能看得出来。要是去形容那种感觉,大概就是每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他们的气场是白色,是那种阳光落在金属表面产生的颜色。
马金名迎上前去,低声交谈。越过工位上堆积的教科书,她能瞥见那两个人的目光因对话而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马金名朝她招手,示意她放下手中的红笔。
她默默地跟着他们到了多媒体室。绝大部分老师此时都在办公室翘首以待,里面绝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在乎变化给枯燥生活带来的刺激。
马金名绝对是个优秀的主任。他将他们带到空无一人的多媒体教室,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打开那种微微泛暗的灯管。紧张的氛围营造的非常适宜,雅芽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有种在审讯室接受问话的那种心惊。
他们说最好单独聊。马金名心领神会,他临走时给了雅芽一个只有她能读懂的目光,然后关上门,一个人守在外面。
那个年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怀中掏出警察的工作证放在桌子上,她瞄了一眼,只看清了名字——黄智强。
“雅女士,别紧张。我们并不想弄的这么严肃,在正式询问之前,我们只是打算把发生的不幸通知到你。”他指了指门外的马金名说:“看得出来,他是个不错的老师,很严谨。”
“不幸的事?”
“对,陈立死了。”
雅芽有些震惊,她张着嘴,没发出声音。事实上她早有预感,她吃惊的原因是这个叫黄智强的警察,居然能那么平淡的将这个可怕的消息说给她听。她觉得警察该非常墨迹,委婉的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而不是用自己中午吃了什么菜的语气说出口。
“尸体呢?”她说。
“法医正在验尸。现在几点了?已经六点了?时间可真快。”黄智强挠了挠自己的胡须,接着说:“等法医验完尸,我们会带你去核实被害人的身份。”
“怎么死的?”
“还在调查,能肯定的是被杀。”
“为什么?”她又问。
“等你看完尸体后,就明白了。”
黄智强让她务必留出明天上午的时间段。他说会派人接她到公安局,视情况可能需要一个上午,除了核实被害人身份,还需要了解一下其他情况。他说,“你给我们的信息,对我们找出凶手有很大帮助”。
她提着公文包站在校门口,绝大部分学生早已经离开,只有零零散散的学生还在校园内嬉闹。警察走后,她和马金名沟通过。他的意思是让雅芽暂且休息一个星期,等处理完她老公的后事再回来工作。
不过她拒绝了。因为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工作,她还能做些什么。还有一个原因,她害怕一个人呆在镇子边缘,那个紧靠着森林的两层平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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