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赤县苍茫九鼎间,诸君此去未曾还。广寒宫里绝高处,灌江流畔第一峦。白头欲伴鸳鸯老,青眼未加壮士前。且乘天公非良辈,好到凌霄闹一番。
话说这世间正邪之论,本无出身之别,只在欲念之差。正未必正,邪无定邪。若是那邪魔之类有善心,发善念,便是夜叉厉鬼也做得顶天立地的豪杰好汉;若是那正道之人起下恶心,存下贪欲,便是玉皇老儿也应归到大奸大恶之徒,配不上正气二字。故而世上有生息,阴间设轮回。
且说天道弼灵元年至弼灵九年,诸神尽其业,万圣福苍生,三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方乐业,此谓之一息;弼灵十二年后改元为天道启圣元年。弼灵十年至启圣六年,三界众生或归依三宝,或信奉三清,或尊仰三纲,海清河宴,天下太平无事,此谓之二息;启圣九年后改元为天道弘义元年。启圣七年至弘义五年,众生相扶相敬,互尊互助,端得是夜不闭户,路不抬遗,此谓之三息。三息而万物兴。
正所谓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三息一过,太平不长,自弘义八年,风云突变,始酿祸端。正是:
从来无事多生事,只因思灾却惹灾。可怜天公贪妄处,天下从今酿祸胎。
不必多言。
你道端得为何?元来是下界一条成精的蟒怪,化形的蛇妖,脱去横骨,修得人身,又苦修了七七四十九个元会,于弘义八年飞身人道,玉帝念其苦修不易,剌封作了御前护法。怎料那妖蟒参随日久,骤起邪心,乘玉帝斩三尸之时,将口中妖丹祭起,囚住玉皇,却变幻作玉皇形貌,吞了玉皇内丹,占踞天庭,改元皇第,自称丘明,号作玄帝。天庭众神祗虽感疑虑,却瞧不出一些儿端倪,只得作罢。
正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且不知过了几多元会,那西方大雷音寺,这日如来尊者正讲释佛法,座下众佛陀罗汉,菩萨金刚,寺内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正讲至玄真妙理,三千道义,佛祖心潮一动,忽听一阵喧杂自下而起。抬眼看时,却见右手下斗战胜佛孙悟空喜欢得抓耳挠腮,上窜下跳;左手下降龙罗汉李修缘手边扔着一个酒葫芦,鼾声肆起。如来掐指一算,却算得一千二百年杀劫又起,此次劫数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保不齐便要惹得干支轮转,纪历回旋,星斗明灭,天地反覆,人鬼神仙,精灵妖怪皆在此数之内,可谓是“在劫难逃”。不禁感叹天下苍生复将受那无量之苦。却不知有云:“国之将倾,虽至尊不脱其难;族之将夷,纵域外难辞其咎。”我佛虽无上妙理,怎料一时失神,却教尚未斩去的恶尸夺了驱壳,迷失了心神,自此入魔。
正是:偏因向道生邪事,总缘从善起祸胎。世间万物皆难免,千万元来第一灾。
且说当日佛祖迷心,起了嗔念,当时怒目立眉,于莲台上一跃站起,戟指向悟空喝道:“你这猢狲!当年化生不久,灵智方开,学得些毫末小术,便横逞无法,不敬神佛,妄言夺取天道,终于自食恶果。如今既已皈依我佛,则当心念佛号,万事小心。如何反倒心怀不敬,竟敢冲乱我佛妙法?”又喝济颠道:“你这疯厮也直如此放肆!”
悟空自由五行山下脱身已来,向未曾见如来如此急躁,骇了一跳,忙赔笑道:“佛祖!悟空怎敢冲乱佛号!你看悟能那夯货,身虽在此,双目出神,口边流涎,想是又思他嫦娥姊姊哩!只惜如今不比往昔,而今落阳神矢妙意仙君宗布神大羿了悟飞升,夫妻和睦,只怕这呆子再无好事也!悟空因此发笑。”
那净坛使者一听此言,一似拾柴入火,火上浇油,立起身来,对著悟空骂:“你这该死的泼猴,天杀的弼马温!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却屡次将这事来消谴我!老猪当年只是一时贪酒,醉后失德,如今既入沙门,昔日天蓬已死,而今面对世人的不过是个豕面人身的怪物,如何敢再觊舰仙子娇躯!你若再提,休怨我不顾同门之谊!”
那悟空笑道:“呆子,你且听我道来:你本凌霄天蓬帅,专镇天河弱水灾。万载千年无过错,半生百会尽躯骸。只因酒后春心乱,竟入广寒降祸胎。阴仙未言阳帝怒,径直受贬入尘埃。豕面人身浑受辱,更无那个道屈才。而今苦过甘甜至,正似经冬夏始来。为兄只是怕你如今方成金身正果,若再因欲遭灾,恐仙基不保矣!”
八戒听闻此言,尚未言语,便见如来拍案而起,当头喝棒:“放肆!好个胡言胡语的猢狲!好个无法无天的野豕!此地乃是佛堂!不是尔等自家府第!阿唯伽叶,且将这二人贬下凡尘,重经苦难!若能悔改,再当别论!”
那猪悟能忙以头顿地曰:“佛祖,是弟子二人唐突,还望佛祖念为初犯,网开一面!”
那和如来冷笑道:“你二人本是该天谴的泼猴,当果腹的家豕,犯下滔天价大罪,若非我佛垂怜,早便化为一堆碎肉,一断顽石。如今归皈佛门,怎敢冲撞清规?速速去了佛位,逐出寺去!”
八戒还欲求情,怎知这壁厢早恼了这个猿形的太岁,长毛的雷公。只恼得个斗战胜佛面红眼赤,抓耳挠腮,怒道:
“呔!俺老孙经九九八十一难,护你佛门传经东土,谁稀罕你这劳什子佛位!既你恁得欺人,这灵山不待也罢!”
一言未毕,便掣出金箍棒来,便要打出雷音寺。不期恼了这边一个英雄。
“泼猴!佛门圣地,岂容你如此放肆!”
只见观世音菩萨身后转出一个童子,正是那惠岸使者,骨碌碌红生面上,恶狠狠怒发心头,手仗吴钩双剑,直奔心猿而来。
那孙悟空怒气存心,正没个理会处,见木吒仗剑而来,不由呵呵冷笑道:“我的儿,莫来送死!”木吒更不答话,挺剑便望行者刺来。
两个就灵山顶上,雷音寺前,一场好杀:杀意弥天,瑞气不见。一个是反龙宫,闹地府的齐天大圣;一个是保圣主,伐商王的惠岸郎君。这个掣开铁棒,就雷音寺内打出;那个擎出双刃,便灵山顶上杀起。这个金箍棒乃人间至宝,那个吴钩剑是天上奇珍。这个铁棒荡来杀气重,那个青锋斩过恶意深。这个棒来打碎一山岳,那个剑落砍下半天云。正是好手中间争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二人一来一往,战够多时,木吒力渐不支。方欲卖个破绽回身时,不提防猪八戒照定木吒背上筑了一钉耙,打得个木吒三昧火齐喷,连忙败下阵来。
悟空见木吒败走,忙驾筋斗云走了。八戒迟了一步,被众罗汉兜住,走脱不得。
众人一乱,那济颠也醒了,心道:“那猴子一走,如来必要迁怒于我,走休!走休!”忙趁乱施遁法逃了。
正是:玄参一念差百尺,成佛作祖岂无忧?只此须臾三人去,八十一难一朝休!
且不说孙悟空打出雷音寺走脱,那济公也趁乱逃走,当下只苦了那净坛使者猪悟能:一百零八罗汉棍打得个两股间血肉流离,如来教不顾死活,丢下界去了事。
且不说那呆子再度受贬下界,只说那孙悟空打出灵山,心道:“如今俺反出灵山,却待到哪里去?想俺在天庭时,玉帝那老倌敕封俺,着俺作个弼马温,后来封了俺齐天大圣,尚且反了他来。这如来也忒小觑人!俺便回我那花果山去,看他如何?”想罢,也不施展那十万八千里的腾挪妙法,按下云头,只使那“爬云”之法,一路游山玩水,缓缓而行。正是:
当年入释护真经,而今一气却辞行。花果水帘重霸主,从来业火起无名。
且说孙悟空一路正行之间,忽地一片杀气直冲云霄,悟空心下吃了一惊,手脚一慢,便爬不住云,径自落在地上。
这一下不打紧,将个孙悟空摔了个四爪朝天。只把个孙大圣气得抓耳挠腮,掣出棒来,一阵乱打:
石崩水断,木折林摧。滚地价黄沙漫野,满天中白云寸断。水底老龙,只惊得上下翻腾;林间恶虎,便吓得左右逃窜。这一棒火光刺目,那一棒杀气逼人。正是:铁棒挥来得意处,山崩岭断水难流。
若是寻常之地,行者如此一通大闹,早便惊了土地山神。此间却不然,这行者闹了半晌,不见有甚么山神土地,却从那水里跃出一条老龙来,生得威武:
两只眼浑如烈曜,一身鳞好似金漆。头生龙角若奇岩,吐气怒涛乍起。张口教长江流断,摆尾将东岳山劈。心中正气自出奇,莫把凡龙将比。
那龙出得水时,却是一条连山也似金龙,张牙舞爪,摆尾摇头,怒声喝道:“呔!那里来的痨病猴子!敢在此处撒野!”那行者正气头上,更不打话,抡棒便打将来。那老龙便仗着一对龙爪,两个就地打将起来:
大圣依山,龙王近水。大圣棒举到凌霄殿上,惊得那邓辛张陶,魔家四将手脚忙;龙王爪伸至鬼门关前,唬得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肝胆裂。大圣棒轮起一阵狂风,龙王爪抓出满腔怒气。这个曾踢翻八卦丹炉,那个曾打坏凌霄宝殿。这个是胆大包天的齐天大圣,那个是心雄似海的平和老龙。战到数番没输赢,山上金乌渐西坠。
二人战至日落,不分胜负。
孙悟空见那老龙好本事,卖个破绽,跳出圈子,收了棒道:
“兀那老龙,果然好手段,不知龙老兄姓甚名谁?”
那老龙也笑道:
“你竟也有这等本事!只除贱内,你尚是第二个与我战平的。老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平名和,字佑安,世居在这灌江口。”
“元来是平和老兄。”那孙悟空唱个肥喏。忽地醒悟:
“平兄说,此地是灌江口?”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