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8年春,社科院跨界科研小组《脆弱的世界模型》给治理层提供了一个大数据结论:没有任何文明在能够驾驭气候之前获得永续。言下之意大约是,所有的文明在巅峰时期均未达到抗拒(改变)周期性气候灾难的能力,在日益分裂的族群的生存竞争模型中,人类生育意愿接近冰点,原因正是建设物质乌托邦的理想推动文明越过了抛物线的顶点。
那年春末,我刚好打算离家远行,出门前我想了一宿,是不是需要和谁告别,唯有一个女人觉察到了异常,主动联系了我,电话中的她十分温柔:
“叼毛,哦,叶先生,您上月房贷结了吗?”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人工客服的声音了,这声亲切的问候让人心底无比柔软——那是充斥我整个青少年时代,令姑娘们浑身颤抖充满多巴胺的诨号。
父亲留下的山顶海景排屋如今只剩个阁楼在太平洋上,但我几乎只继承了分期贷款,去往阁楼,需要搭渔民的嗒嗒顺风船还要抛绳爬露台,定居十分不便,但是作为那个海景别墅区仅剩的一间阁楼,极度适合阅后即焚式的约会。当然,我不打算再付一分钱贷款了,只是这个人工小妹声音是如此甜美,完全不同于游戏里那些人工合成的声音,我问完了账号问候她家人,聊完了家人咨询她的发型,直到烟头烧到指头,她彻底燥了,咆哮声像锐器划破玻璃。
叼毛。耍老娘么。
我无动于衷,微笑着把烟头扔出窗外。
“不,我没有耍你,我对你非常欣赏,您身上神秘的不孕不育气质令人着迷,不过今天没有时间了,拜拜,房子送你了,那间阁楼有最美的海景,等我回来划着小船去找你。”
在她绝望的笑声中我挂了电话。
这是2078,战后第三十年,造物主仍然没有在实验室和对撞机中诞生,但所造之物已从80亿锐减至不足30亿,烈焰与海水在陆地边缘交替泛滥的日子持续了24年,而后明枪暗剑的谈判及恢复秩序又磨叽了5年,终于在新联大秘书长柯梦林的一席发言后宣告结束了。
“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没有人愿意生孩子了,人类必须停止杀戮,团结起来。”
战事结束后我的日常生活慢慢的静止,得益于基地宿舍门口厚厚的落叶、数米高的野草、生锈的门铃与厨具,发霉的天花板,我意识到了我的落暮、苍老以及对外部世界的茫然无知,只有餐桌上方国民营养管道的三个流食出口和厕所下水道的咕碌声仍然能证明这座建于三十年代的旧宅是人间烟火和活物。
而我活脱脱是只寄生于内的怪物,一只叫“叶落黄”的节肢怪物。
作为战争的一个主要副作用,高烈度的博弈让许多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新技术以燃原之势流向生产车间,刚刚获得短暂的力量平衡,源世界的各部族便再次迫切需要建立新的竞争优势。
五十年代后期,“气候设计学”成了新的技术热门,“源世界”的数字围墙上刷满了诸如“人口是民族繁荣的必要条件,气候是文明变迁的源动力”“类的内宣标语。数学家被集中起来纠尽脑汁地计算每个地域的人口和气候的精确平衡点。预算大减的物理学家和航天工程师纷纷转行参与设计最顶尖的气候模型,也有不少科学家和教授转行承包荒地荒岛过起了有别于众的隐居生活。
我生于2018年,侥幸且意外的存续到了2078年6月18日傍晚,中哈边境的华佗联合生物创新基地公布了一项引发人类尖叫的成就。
发源于旨在弥补战损及气候灾害中人体损伤的准军事技术,原本只能从人类脐带和胚胎中提取的——““枞生素ITERATOR””的干细胞提取物成功的在高原深处的高效无菌生产线合成量产了,根据早期实验室和试验数据显示,它不但可以打破受精卵只能迭代复制50余次的界限,还可以让细胞按人体需求自动更新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不会像海拉细胞一样无序增长),换话说,寿终正寝这个汉语词汇从辞典中彻底抹去了!此前数十年间,无法量产的枞生素一度成了民间的永生传奇,是极少数富豪和科学家们的地下产业和垄断奢侈品,比之上世纪末的茶叶蛋更为名贵。
一时间,白发苍冉的围观者戴上头显涌进了生物基地的厂房内——明亮的镁光灯下,数千各色肤貌的科技人员相拥而泣,涕泪滂沱的技术人员手举那瓶刚刚下线的透明液体,数十亿始皇们激动万分,爆增的数据和流量迅速对塔氏沙漠中心的云端图像计算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为防止服务器崩溃,优化算法启动删除了雷同和相似的数据,基地内涌入的人被简化成一个个兴奋的瞳孔。
你是难以想象那种盛况的——即便你曾经参加过数万人的旱神演唱会或者是上亿人同时在线观赏过奥运密闭躺平极限比赛,恐怕也想象不出来数十亿瞳孔重重叠叠环顾四周的感受,那足以唤醒黑洞密集恐惧症。
而官方同时宣布所有公民六个月内均需强制免费注射““枞生素ITERATOR””。
在全国66%老龄化的时代,这无疑是强烈的社会回春药、经济振兴丸、民族繁荣汤。由于长年的无足轻重,我对自已是否能拥有免费枞生素的资格还是抱持怀疑,思虑一番之后,斗胆打通了基地健康服务中心的电话,服务中心浑厚的女中音十分斩钉截铁的告之:你不是没有资格拥有,你是没有资格拒绝!拒绝和自杀是违宪的,没有人是废物,您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活着,愿意结婚生孩子,您就是我们的英雄,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您。——我并不知情,在有关部门的一次等级极高的战略闭门会议的结论中——我及与我类似的人已被纳入《V人口回收计划》的一部分。
我举起颤抖的手,扒下头显扔在床上冲出房门,划开俩米多高的野草,踩着足以将人埋没的落叶,找到那颗陪伴自已多年的杏树,展开双臂紧紧抱住,我要用树皮的粗砺来确认一下这一切是否梦境。
百年不遇的浑浊老泪缓缓渗入人间。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是时候了。
作为一册写给自已看的回忆录,我——现在颇有些困惑和尴尬,我该如何定义过往的如烟往事?所谓往事其实空洞无物,大部分时间我在一款叫源世界的互动游戏里扮演一个ID为“冰清玉洁潘金莲”的寡妇。——在即将不受成本限制的寿命延伸中,它算我的胚胎期还是婴儿期?我之前生活的一切都建立在一种假设中:我的物理生命随时会终结,即便没有任何意外,60岁的我,也走到了终点不远,现在有人突然告诉我,人生的车门不开了,活着这条路我得走到黑。
同时,我还意识到,我拥有独立决策死亡的权利已不足六个月。六个月之后我只能不体面的活着,再也无法体面的死掉。
一旦注射枞生素,我将永久性的失去主动离开这个世界的能力。
六月十八晚上六点零分,那台早掉了漆的VR头显发出了尖锐的蜂鸣吹响了一条路走到黑的号角。
我不是没有新的头显,去年腊月,部落扶贫组送的新产品至今都没有开箱,但我已经不想再戴着那个东西了,这三十年来,我的脸型由少年时的鞋拨子款变成了凸字类人猿型,颧骨高耸,下颚宽大,嘴巴像个被柴草掩盖的空空山洞,由于长年不修边幅,越看越像在向人类文明的婴儿期退化,以我在岛村60多年尺度不大的生活经验来说,一般重要通知都是以四级音量播放世纪初的老歌《奋进吧少年》,没记错的话,上次头显发出蜂鸣还是2043年,那一年8月份,我和我的狗儿子“刘二货”一起趴在屋门口的树下吐嘈知了们的合唱太过单调时,头显也鸣叫了一次,国家多媒体的人工智能小妹告诉我,太平洋隔壁海军的一艘黑章鱼无人潜艇被金茂大厦的尖顶给划伤了,随后引起了双方的短暂冲突,作为当时的一名碳水合成食品7563集团的货车司机,我被基地通知24小时值勤,事后听说,那一场对抗中我方释放的5000多万条柔性潜猎器起了关键作用,那些平日温和的仿生机器鱼在北太平洋环流里存在以久,精妙的动力设计使它们逆着洋流游动并利用洋流掠过身体上的纳米纤毛进行充电。它们待命以久。在得到量子指令后,死死粘住了对方的舰队底部,这些军迷呢称的超级魔带鱼,让对方舰艇像房事过度的醉汉一样瘫软。
那年,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建筑尖顶组成的人工界碑是不容侵犯的东部新领海基线。
我父亲姓黄,在冲突中,牺牲在一场打捞对方战损无人通讯中继站的事故中,被租界上空的电缆缠住了潜水设备。我的母亲姓叶,他们相识于世纪初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中,西部沙漠边缘一个粗野的民谣酒吧里,科大高材生,英挺清秀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注意到角落里那双雌兽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我的母亲,有着桀骜不驯的身材和辨识度极高的奇装异服——那个年代,这些散漫又持材傲物的少女以猎获看似很难打动的男人为时尚,母亲在临近打烊时,借助酒精和煽情的音乐,突然跳下舞台把略显拘束的父亲拉上了舞台,一场半醉之后俩个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滚进了沙窝,三天后,俏舌如簧杏唇吐火的母亲便把钢铁直男烫成了一滩铁水。
“叶落黄”这名儿,就是油画系母亲对家族合体取名法的戏谑式创意。
身为“源世界”中雪流独居部落的创始人,冰清玉洁潘金莲也不是浪得虚名,尽管事实上我是一名无妻无子的懒散虚胖货车司机,工作内容是趴在床头在线调度自动货车将各部落汇集的生物残渣运送到7563集团位于大陆边缘的生产车间,这份工作实际上可有可无,是照顾战后烈士遗孤的特别安置计划,类似的工作多数已经由国家智能物流系统代替,组织上多次审查我之后结论是:叶落黄同志极为适合局部替代智能物流设施,在降低食品运送效率防止终端浪费领域发挥个人特长。这个评价是如此中肯客观,让我20岁以后的黯淡人生初绽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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