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气温虽说开始慢慢下降,但仿佛熟透了的空气仍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盖在青州这个巨大的城池上,太阳已经垂到离地平线不远的位置,抬眼望去青州上方空荡荡的只有几片白云,这个时候似乎连鸟儿也懒得再出巢觅食了。青州城内一条有些破旧的街巷内,石砖铺就的道路上是满地的菜叶和散发着臭味的污水,道路两旁稀疏地立着几顶破旧大伞。一个卖蔬菜的肥胖女人昏昏欲睡地坐在椅子上,不远处卖糖葫芦的中年人则寻了处略显阴凉的屋角,靠在墙上怔怔地看着路边的一块石头发呆。一条耷拉着脑袋的癞皮狗从女人卖蔬菜的木板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不远处发呆的男人后,吐着舌头又慢吞吞地走到道路中间。
道路上忽然响起了低低地马蹄声,混合着车轮转动的嘎吱声从不远处传来。正准备趴下的癞皮狗抬眼看向那边,低低地呜咽几声后起身重新回到蔬菜摊旁。一辆灰旧的马车出现在了这条道路上,车身上绘着的水墨画已经掉色隐隐看不清了,被磨得光滑的辕木也在述说着这辆马车的年龄,拉车的是一匹高瘦嶙峋的老马,原本光油亮滑的皮毛现在只剩下岁月过后的贫瘠,两边的肋骨只在一层皮毛的包裹下蠕动着。老马慢慢地拉着车,马车便也就慢慢地行驶着。
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打破了沉闷的安静,卖糖葫芦的男人站直身体看着那辆马车,而卖蔬菜的女人则一个激灵下睁开了双眼,脸上的肥肉由于突然的起身还突兀颤动着。四周的商贩也开始露出头来,一时间搬椅子的声音和人们扇动衣服的声音混乱着,那辆马车的到来似乎驱散了弥漫在这条路上的炎热,人们又开始在各自的铺子周围忙碌起来。
“长安,又去给存香阁送菜啊?”卖蔬菜的女人从木板上拿起一小块骨头渣子丢给坐在摊位前的那条癞皮狗,同时探出头朝马车吆喝了一声。
“这会儿太阳正是最大的时候,要不先下来歇会儿再过去?”
马车里传来衣物摩擦木板的声音,随后挡在车厢前的那块灰布被人撩开,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不了玉姨,存香阁那边赶着要窝窝菜呢,得赶紧给他们送过去。”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抬起那只握着一卷书的手擦了擦额头。
少年长相清秀,十五六岁模样,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袍,黑色长发被一条白色丝带束在身后,
“去了这么多次存香阁,长安你有没有看中人家哪个小姑娘没?”旁边传来嬉笑的声音,少年抬头看过去,卖糖葫芦的赵禹手里正拨弄着一根稻草。
“以前我倒是给存香阁的小姐们送过一次糖葫芦,啧啧……”赵禹把手里的稻草放在嘴边叼着,眼睛细细地眯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那里的姑娘水灵着呢,那肌肤……像是水做的一样。”
“哟!想不到赵禹你这老油条还进过那地方啊,不会是忽悠我们瞎说的吧?”旁边卖猪肉的张全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男人们也开始哄笑起来。
“就是就是!这周围大伙儿谁不知道你赵禹啊,卖糖葫芦是一串一串的,那吹牛也是一套一套的啊!”旁边的男人们大笑起来。市井比不得那些达官府邸,大家聚在一起不喜欢谈论官府朝廷,反而热衷于各种小道八卦消息,在这一点上倒是男女不分例外。
赵禹用手捻着嘴边的那根稻草,稻草另一头已经被牙齿嚼烂,他咂了咂嘴,脑海中掠过那已经浮现了上千遍之多的画面:“其实那次去我也只是去了后院,但就是后院的那些小丫鬟都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啊!一个个皮肤上像抹了蜂蜜一样娇嫩,我把糖葫芦递给那个丫鬟的时候,隔了好久我衣服上都还有她散发出来的胭脂香味。”说到这里,赵禹把嘴里的稻草吐掉,笑容在屋檐的阴暗下显得格外猥琐。
“你们猜我遇到谁了?‘一姑娘’!那可是存香阁的头牌清倌儿啊,好多人进存香阁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想不到那天被我碰到了!”赵禹指了指周围的那些男人,得意地说:“那“一姑娘”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也只有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们偶尔才会请她去府上弹弹曲子,别的稍微没点地位财力的可请不动这位!”
周围的人群突然轰的一声炸开了,好几个男人甚至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原本一直只是微笑着坐在马车前的少年也忽然愣了愣,原本他一直是拿着手的那卷书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前看着眼前的这帮汉子吹牛的,但听了赵禹最后的那几句话,这个一直微笑着的少年突然慢慢地收起了笑容。似乎有一道光从他眼中掠过,他眼神认真地看着赵禹说:“赵大哥见过一姑娘?那你给我们说说一姑娘长什么样子呗。”
“你真见过那位一姑娘啊?”张全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赵禹,不光是他,这回甚至连周围的男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赵禹:“那你说说那一姑娘长啥样?这青州城内的人都说那一姑娘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美,是不是真的?赶快说,你看就连韩家小子都想听听那一姑娘长得好看不好看!”听了这话男人们朝着少年大笑起来,少年这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脸色微红。
“嘿!那还真和外面说得一点不差,长得那是……”赵禹砸吧砸吧着说,但接下来却突然停住,原本嬉笑的脸滞住,眼中似乎清烟袅袅变得有些空蒙起来。
“长什么样你倒是说啊!”不等张全说话,周围的男人就等不及地起哄起来。
“长得……总之就是长得好看就行了!”赵禹嗫嚅了几下,最后迟疑着说。他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起那张女子的脸,但是很奇怪,那天他在存香阁后院的所有场景他都记得,甚至连那条走廊上盆子里白色与粉色交错的海棠花,那个丫鬟衣服上的流苏是红绳和紫绳编织而成的他都记得。但唯独那张脸,他现在想起来那张脸上就像是笼罩着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初见如凡人窥见了神的容颜,他亲眼所见那张绝世的脸庞却宛若一场梦,梦醒了就只剩空洞和虚无。
赵禹回想那天下午,天气正好,他正在和那位丫鬟说着话,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一张美得不像人间的脸庞。脸庞的主人立在明媚的光线里,四周是光的海洋,百合般的肌肤上如同流淌着蜂蜜,而她站在那片海洋的中央,阳光在她头发里闪闪发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张脸庞朝他轻轻笑了一下。那一瞬他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一样,那个女子眼睛朦胧却又仿佛孕育着星辰大海,笑容魅冶却又像结冰湖面上的清莲。他呆呆地望着那张脸庞,忘了自己手里要递给丫鬟的糖葫芦。
赵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些年去过的风尘之地也不是少数,漂亮的女子他也见过不少,青州城内不少名门贵族家的女儿都买过他的糖葫芦。但他见到那位“一姑娘”时,却如同孩童时于破旧庙宇中窥见神像的真容,一瞬间他有种伏身膜拜的冲动,靠着咬住舌尖的痛意他才忍住。那张脸像是隐在云雾中,渺渺地不真切,却美得如老人故事里绝美的画皮。
“嘁!”男人们长嘘出声。
“原来没见过嘛,还在这和我们瞎掰掰。”张全遗憾地摇了摇头,“要我说,咱们这真要有人见过那‘一姑娘’,也是那韩家小子见过,毕竟人家每个月都得去一趟存香阁呢!话说韩家小子你见过‘一姑娘’没?你都给那存香阁送菜有两年了,应该见过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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