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家一众被麻翻地上,医家一看,知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查看器皿,壶底果真卧着一个小小的黑乌头。询问三兄弟,确是鸡足山小草乌,对症下药,众人很快康复。三兄弟这才忆起有个俗名叫永发的族叔舍在鸡足山为僧,俗话说舍得放盐才做得了好酱,舍得儿子去当和尚。
旧年间世堂想送镇中去鸡山当个佛子,只是镇中坚拒不受,抵命不从,这才作罢。临走,族叔送了包鸡山小草乌,吃了一顿,剩半包就放在藏钱处。若非用来下毒,腊猪脚炖草乌那可是上佳的美味,祛风除湿,散寒止痛,平衡阴阳的功效奇佳,寻常人还没那个口福。
三兄弟家底不薄,加上丁大人、钱百万有所帮衬,当下里便了了。唯独让人没辙的是金贤,愣说当日开水是自己亲自烧开灌壶递给镇中的,斫断的右手拇指是自个儿不小心,与别人没有丁点干系,父精母血自己身上的肉,横竖不忍舍弃,半截拇指被自己烤了吃了。送去的钱物均遭退回,说什么都没有用,仨兄弟就差下跪。唉,乡民愚顽,管中窥豹,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恰在这时,山外传说王德三在昆明被砍了头,仨兄弟以手加额,暗自庆幸,断了南涧烧碱祥云土锅的买卖,小小生意人,哪敢扯进红案里头去,便为了生计,最远只敢到洱源的乔后驮点筒子盐,利重但量微,勉强只够糊口,约约贴补家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杨康背了个简单的行李卷,提着丁大人着人送来的一提油酥,出了县狱,匆匆往家里赶,于路也没有遇到半个熟人。走到邑头,村口几个老头蹲在地上抽着老草烟,看见杨康往西甸方向赶,低头嘀嘀咕咕,待走近了,却都不再言语,阴沉沉的眼神紧盯着杨康的脚面,一个个双手护持,仿佛兜里的宝贝会被杨康淘了去。
是了,杨康猛可里醒来,好端端的彩头,眼看到手了,却枝节横生,煮熟的鸭子飞了,到口的肥肉让老鹰叼走了。知道旗杆倒下伤了那么多人,想想也是内疚,年节间,大伙不就图个玩儿,游戏场变成生死场,何苦来?
在狱里,听说镇中远走避祸,依杨家人脾性,便到海角天涯也要把他请回来,便预设了怎样的说词,才能让其他人相信自己是出去请的人中最恰当的那个人选。又想起鸡足山小黑草乌竟然有这么大的药性,蚕豆大个儿就放跌那么多人。想着想着就加快了脚步,不再走寻常路径,上坡下坎,急火火的奔家里来。
匆匆地来到磨坊旁,磨坊门虚掩着,没有人。小时候跟父亲看守磨坊,感觉是一所老大的房子,现在看来,不知道从哪天起那磨坊突地矮了半截,桥也没有原来那么宽那么长,三两步便过了河。
回到家中,母亲低头在院中衲鞋底,父亲在劈开山毛竹,去肉留皮,细细地刮削着竹心,院中躺着编好的三长溜毛竹绳,蟠龙般的老松下摆着两个水桶,毛竹绳要经了曝晒,在石灰水中浸泡十天八夜,捞了出来在清水再泡洗一天一夜。多次重复才能柔软又结实,用来捆绑物事,抬扛石头,挑大料,在缺少铁链的山乡,这东西可是一等一的顺溜家什。水浸后捆绑越绑越牢,几十年都不朽不坏。田间劳作,家中日用一般用的是细绳,三两股麻花般搓扭在一起就能抬条牛。麻绳或棕绳是小男人,小女人才用,大男人们则不屑一顾。有那手巧的能把毛竹劈到头发丝粗细,三五股绞在一起,穿针引线,缝衣衲鞋,一点不比麻线差。
却说杨康回到家时候母亲用的正是竹丝儿衲鞋底,看见杨康回来,匆忙小跑着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一边剥开杨康衣服浑身上下察看,一边问询在里面可曾挨打,得到没有一丁点哪怕很小的伤害之后,说一句“我给你做好吃的”,急急的就进了厨房。
“哼,这么快就出来了?”父亲鼻子哼哼,自说自话。
“旗杆倒下砸伤了五六个,踩踏受伤二十来个,伤都不算大,好在家里赔钱了,县里也给了他们一点。关我三个月已经算多了。对了,这是丁大人给你带的点心。”听到丁大人,金堂眉毛动了一下,没有抬头,阴着脸,冷冷的来了半句“叫玉堂世堂来。”
杨康正要出门,玉堂、世堂、兰香、菊香,镇东、镇南、镇西、镇北、义山、义忠,秀梅、杨颖小杨梅,还有族里三两野老一涌而入。杨康吓了个激愣,未及开言便被兰姨菊姨架进厨房。母亲正在灶门前无声的掩面啜泣,盘子里一个厚厚的油汪汪的鸡蛋饼,十几个蛋壳散在灶台上,显得有些慌乱,兰姨端了蛋饼,喝令道:赶紧吃了。杨康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抓了饼就往喉咙里塞。菊姨抚着母亲肩头,谁也不说话,杨康噎得涕泪泗流。
金堂的声音在院子里朗声响起:“听着!世堂腿脚快,到祠堂敲锣,召全族人祠堂集中。玉堂镇东去关门,帮我捉拿这个畜生,敢跑,看我给他一弩箭。其他人都进屋去,一个不许出来。”杨康没有想过跑,吞完饼又舀一瓢凉水,咕噜咕噜灌了个饱,举了双手出来,跪在院子中。金堂玉堂上前拿毛竹绳绑了个结实。杨康感到这竹绳不是浸了一天两天了,一勒就出一滩水,心里想着:完了———玩儿完了。
族中的家法其实很简单,不打不骂,大逆不道犯了众怒,不施家法不足以惩戒的时候偶一使用,不论严寒或酷暑,什么时候犯了什么时候施法,族中的长者会告诉你为什么施家法,由族长施刑,一绳子吊在祠堂的柏树枝丫上,自己错在哪里,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不多,就三天三夜,有的是时间,自己吊在上面慢慢的琢磨去。
三天三夜后没有想不通的,下来后都乖了。也有断气的,杨康想起小时候阿正叔睡了寡嫂,寡嫂在门框上吊了脖子。冬天里把阿正吊了三天三夜,放下来时候已经没气了,丢门口漾弓河让水冲走,族人还假意到处找寻了几日,当然没有找到。县上来人查问因由,大人小孩都问遍,得到的答复只说也许失足落水,或二流子嘛不知道跑哪里去,后来不了了之。也不知要是自己死了,别人会编排怎样的故事,想着想着,突然感觉浑身的发冷。
看到人群散尽,自己四马攒蹄倒吊在丫叉上,晃晃荡荡,想起小时候看见阿正就这样吊着,也就这个位置,印象里吊阿正只用了两根绳,自己则腿上腰上下巴上多了三个箍,手脚上的绳索也松了许多,动不了,但不十分难受。刚才长者们的评说,依稀只记得:“﹒﹒﹒﹒戾气重,杀心生﹒﹒﹒﹒伤及无辜﹒﹒﹒﹒”,其他的记不起了,吊上来前面,镇东附耳的悄悄话言犹在耳:“不算个啥。当时要是在我面前会抹了他脖子。”杨康信,打小几兄弟,没由头的只信镇东。
午后的太阳有点毒,直直的射在身上,凡是阳光照到的地方就像无数的钢针扎过来,扎遍每一寸皮肤,汗水模糊了双眼。一群讨厌的苍蝇吮吸在脸上,无论怎么样摆头摆尾,高声吆喝,都无济于事,飞走了一批又赶来下一批。
正午的太阳很辣,来了三只绿头苍蝇盯在脸颊上,又吃又叫,杨康彻底激怒了,伸出舌头来打,可左也够不到右也够不到。发了狠,张口便咬,绿头没有咬到,反而吃进去了几只小苍蝇,一只竟然钻进喉咙眼,附在喉壁上,方才喝下去的那一瓢凉水搅动鸡蛋饼,心尖一辣,汤汤水水一股脑喷涌而出,使劲吐了一回,方觉好受。
烈日下,失了水的毛竹绳吱吱作响,越勒越疼。杨康使劲眨巴眼睛,抖落眼睫毛上的汗珠和泪水,努力摆正姿势望向祠堂,但见正堂里头依旧贡着祖宗牌位,厢房的梁上多了一对吊着的箱子,一大一小,正是钱百万钱家捐的彩头,暴了场,杨家戏班没有独得,只分了两箱。为了这彩头,本来大过年,热热闹闹图个乐子的码戏儿竟成了杀伐场,这彩头肯定有魔性,想着想着突然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感觉身子一直往下落,虚空里,手足无措。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小名,仿佛狱卒叫号,便大叫一声答应了。睁开眼,正下面,母亲低了头喑喑的哭,二姨三姨焦急地抬头张望。
没的事,就小睡了一会。杨康尽量显得轻松。
二姨三姨齐声道:“好了好了,没有事了没有事了。”是的,没有事。杨康铁了心,催母亲仨姊妹回家去。望着越拉越长的身影渐渐远去,抬眼看,残阳如血。夕阳下,鸟雀归巢,村村寨寨炊烟四起,晚归的牧童横笛牛背。极目远处,回乡的游子步履匆匆。
正看到兴处,感觉有东西在耳朵里扇翅膀,手臂上,脸上被叮了几十下,麻痒麻痒,该死的蚊子,杨康骂道。两团密密麻麻的蚊子,成千上万只,上下翻腾,在眼面前滚动。索性闭了双眼,晃荡绳索,拿脑袋一下一下撞击蚊团,蚊团被撞得一开一合,煞是有趣。打记事起各种趣事儿、焚心事,便如曾经的某人给过半块糖,说过一句什么话,或无端的被瞪了一眼,局外的自己在虚空里看了个真真切切。
对了,族里旁支祖培先生的婆娘王姨会看香,焚支香,看飘烟,入定后便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年。祖培先生是晚清最后一批秀才,得了秀才的名,还不曾舔点秀才的甜,大清走了。好在祖培先生有旧学的底子,新学也上手快,四处游历,给大户人家坐馆。年近四十了,带回个俊俏媳妇,不知道是哪里人氏,只说家里遭了变故,但求条活路罢了。
看那媳妇是安生过日子的料,婆娘们都亲近她,教她白话,帮她做活。她书读得竟然比祖培先生还透,不止一人见过祖培先生对她执弟子礼,害小辈常常被老辈教训:有毬的屁本事,学祖培先生带个好媳妇回来。惹得年轻后生们眼馋心热,山里面土中刨食太艰辛,小年轻们聚在一起胡吹海侃,都有走出大山,到外面闯片天地的念想,苦于没个领头羊。
还有一样旁人学不会,王姨会打鸡卦,灵得很,镇中肯定无形可遁。想到镇中,杨康感觉自己突然开了天眼,跳到空中,凌空飞翔,飞过村寨,飞过沟谷,飞过河流,如鹰搏兔,似虎逐鹿,四下里寻觅镇中的踪迹。
被刺鼻的青蒿烟炝醒,一激愣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看,神龙摇头摆尾啦!”听底下有人戏虐,杨康回过神来,烟太重看不真切,只感觉镇东一堆人在下面指指点点,秀梅和几个姑娘正在拢火。
旧时乡下夏夜里蚊虫特别多,乡民们劳作归来,田间地头,或路边,不拘哪里,顺一抱青蒿,松毛或干柴打底,引燃底火,上覆青蒿,房前屋后院子里,点上那么一两堆,烟熏蚊虫,可保一夜无虞,家家如此,夏夜里,整个山乡便烟雾弥漫,浑如群龙吐气,又像四起狼烟。杨康也想打趣,便高声叫道:“我还没死,你们是不是就想吃烟熏猪头肉啦?实话告诉你们,我可是肉酸啊,把火扒开点,等我风干后你们再烤吃也不迟。”底下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笑倒一片,高空风急,下面说些什么在上面听不真切,只看见晚饭后的村民络绎赶来。
聚的人多了,有人问在上面受不受得了,感觉怎么样。杨康答道:“不难受,感觉酸爽。平日里也没在意,在上面就特想好好看看你们演武,顺带学几个你们的绝招。”众人见说,嘻嘻哈哈,便捉对儿演练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镇东秀梅兄妹俩陪着说话。静夜的山乡,只有漾弓河哗啦啦的流水和远处一两声狗吠。
村尾老五媳妇的新生儿,一声响亮的惊啼,打破夜的宁静,睡意正浓的小媳妇翻过身,婴唅母乳,母亲轻拍婴儿,呢喃作语,撕裂的夜幕又合了拢。
镇东老想知道狱中的一切,秀梅带着哭腔时不时打断和镇东的唠嗑,正聊到在狱中吃些什么,冷不丁秀梅接一句“哥,你饿吗?”
害得杨康焦躁起来,“回吧,回吧,你们都回去吧!”
秀梅哭出声来。镇东道:“撑不住我把你放下来养养精神,夜黑里没人看得见,天亮再吊回去。”是的,绳子的另一头就栓在树根,是个活结,只要轻轻一拉,上面的人就可以放下来,镇东杨康都知道,但凡上了家法,自古及今还没有偷放的先例,说说而已,其实镇东也不愿有违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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