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世堂听闻梅儿首义捐国,立时捶胸喷血,昏死在地。忙叫医官,抢救许多时,方才慢慢苏醒。世堂嚷着回营,卢军长不许。世堂苦苦哀告请调杨康回来,自己不懂军事,以后不再干预军务,只愿下到厨中作个伙夫,好让子弟们上路前面吃到顿好的。恳求莫发杨家子弟的阵亡通知书,卢军长含泪答应了。
回到连部驻地,秀儿哭死几回,人人悲悲,个个戚戚。杨梅还未入殓,梳洗停当,只等着世堂归来。棺木是一付上好的金丝楠木,旁边素色托盘里整齐地摆放着折叠方正的军装和蚕丝旗袍,正不知该给梅儿穿哪一套当殓服。
看到梅儿,世堂泪如雨下,沉吟半响,说道:“就穿军装吧。莫忘了给她带上她心爱的小手枪。”入殓后,俯身亲了下梅儿额头,这才让人合上棺盖,亲手敲进去了楔子。
军部默许丙连丁连和甲连乙连,无论战守各自防守三天,三天一换防。甲连领头的李元甲是李宗黄李大人家远侄,和世堂还是旧识,不算熟络但有点头之谊,驻地就在附近,也来吊丧。
李元甲说李姓子弟早已十损七八,现在多是新补进来的子弟,世堂为未能对阵亡的李家子弟亲祭深表歉意。谈到为梅儿找寻吉地之事,李元甲说他也是听当地人讲南下十五里有一个大吉之地,原为为官作宦的大户人家相中,后看地势过旺,忍痛舍弃。其他有心人也多有相看,但还没谁真敢占了宝地,我们外地人更担心能不能镇得住。世堂默然,两人远拉近扯了一会闲话,着人送了李元甲回营。
世堂带人南下找寻,经人指点,很快就找到了那块宝地。仔细相看,但见一带矮丘绵延不绝,盘盘曲曲,宛如巨龙远来。立身近处,龙首昂扬,乘势欲飞,果是上佳吉地。
找来地保,地保说原主遭了仇家暗算,被灭了门,已算无主之地。为免除日后争执,少遭些发棺抛尸之祸,更不许惊动亡灵,世堂又让人请来原主的远亲近戚。
那些亲戚想想乱世中人命尚且贱如蝼蚁,给暴亡者恃强出头犹如给瞎子点灯,枉费些什么蜡。结果人人噤言,个个悄声,谁敢挑头发声?更见蛮荒之地下来的勇士们个个面目狰狞,都说为国捐躯不易,更别说还是个女英雄,合当占据此地。只要肯接受,还有人愿意献出祖坟以葬英灵。
烧纸为祭,买地成穴。在阴阳先生早先标定的地穴处葬下梅儿。世堂让人在墓前刻石一通,前书:抗日女英雄杨梅之墓;后表:扰动英灵必遭天谴。
没有红漆,世堂当先割破手指头,滴血釜中,子弟们争相学样,沥血数合。血色墓碑,花样年华,律动的精灵,舞动天地。此墓至今尚在。早年间,有人在旁边建了个娘娘庙,玉面金身,恰似梅儿旧时模样,与人祛病除灾,保佑一方风调雨顺,很是灵验,香火甚旺。
回到驻地,世堂心事未了,疑虑重重,提毫修书,笔逾千钧。喊来镇中天寿天禄,问明拿了人家的材子给钱了没有?镇中道:“没人阻拦。那天我去了,哪个敢说不是我可就灭了他!”说着牙齿咬得咯嘣响,世堂狠狠地瞪了几眼,欲说还休。
天寿知趣,忙说:“那天所去之家确实没人。想着小家子小户人家攒个材子不易,只去大户人家。怕日本人打过来,那些大户都跑了路,单剩铁将军把门,砸开七八家都不如意,最后一家门脸虽小,里面却精致,金丝楠木的材子就有四口,三口小的好像是给妻妾准备的,梅儿用掉的那口最好。主家不在,我在材子原位上放了一块银元,我们是买不是抢,更不是偷。”
世堂道:“这就对了。我们非匪非盗,是些想扬名立万的好汉子,为国图名,为己取利。在义字的旗子下,名和利我们都要。就算为国捐躯,也不可能个个都马革裹尸。你两兄弟可知道我们那地儿客死异乡的规矩?”
天寿答:“知道。客死异乡都要遵从祖训,尸葬青山,片骨归乡。也知道小棺材的尺寸,只是没有做过。”
世堂道:“没做过不要紧。记住,小材子是通长七寸七分,材子头部高与宽各是三寸三分,后头二寸七分,小中见大,分毫不得有差错。知道你两个肯定忙不过来,你兄弟再带几个会点木活的,加紧赶制一百八十三口材子,此事等不得人,梅儿的头发和指甲我已经留下了。你们拿人家材子一定得给钱。”兄弟俩答应着去了。
世堂招来众人,向大家宣布了从今往后不再参赞军务,只作伙夫兼采买。自此,所有人员的战时薪饷都是减半寄回,余下部分都用来吃喝。
看见临近寺庙里舍粥的大铁釜闲弃在屋角,宽有五尺许,深逾三尺有奇,一锅粥,足饱三二百人,左右相看,着实喜欢,涎着老脸,两匹红绫请了来。
每天就带三两个挑夫,两个面有恶相,荷枪实弹的大兵,远远近近,收罗食材,依着子弟们口味净捡熟悉的食材。若遇有稀奇菜品,一定会想方设法,请了会做的厨子来让子弟们享受一下口腹之欲。但凡遇有好货奇货,从不还价,也不会多给。纵是富家大户的千年老参,也就一个大洋的事。看官须知,此事古来相传,管你卖炭得钱是为身上衣裳还是口中吃食。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真没有谁抢你。
七月流火,战事更趋绞着。杨家子弟和杂姓兄弟又有多名阵亡。世堂更加揪心,常常梦见口中的牙齿无端掉落,梦醒时节居然还隐隐作痛,总感觉有什么不快将要生发在自己身上。
给两个兄长写信只说一切安好,根本不敢提及梅儿之事。倒是对做材子特别上心,忙完厨房里面的事情,就到木工房里搭下手把大材子改作小材子。
饶你万般小心,百样谨慎,灾祸到来由不得老小。比短论长,到头来仍旧三尺坟头草哀哀。悲者自戚戚,乐乐独乐乐。
噩耗是在世堂正在炒菜的时候传来的,两百来号人的饭菜绝非小锅小灶可以对付。又轮到接防,临行前世堂许下说明天给你们送个大菜,名字叫十八学士下江南,是个硬菜。说得大家都心痒难耐,中午送饭上阵地,好多人还在问是个什么菜。送饭的长林贵华回说也不知道,只看见三叔让留守人员帮着宰杀满地乱跑的大公鸡。
所谓的大菜硬货其实就是辣子炒鸡罢了。一大早就叫人宰鸡拔毛,前天后方送来的鹤庆盘腿解开两个,切成指头长短的肉条,鸡剁成核桃大小的碎块,把鸡肉入酒入盐腌制半日,直忙到午后光景才把料儿备齐。
看看时候还早,为给子弟们早早地把热菜热饭送上去,世堂带着厨子们也早早升火。
半桶香油下锅,油泛青光,火腿条爆出香来,一撮箕蒜瓣一撮箕姜片,两撮箕干辣子一并儿下去,满屋辣香,待到料儿起色,三大盆鸡块一同倒了进来。
莫道十八学士下江南,但看四十只鸡齐入锅,块儿壮,筋条廋,尺短寸长骨肉连,麻辣辛香味相逼。
世堂赤裸上身,肩上搭条毛巾,下盘稳重,气沉丹田,舞动长柄铁锹。手中便是刺、穿、翻、旋、转和扑,脚下更是搓、碎、弹、弓、跨。手上铲如飞,锅内肉翻涌。香气弥漫便那军帐也遮不住,辣味蒸腾更让胸腔倒海又翻江。
酱色渐现,世堂高叫:“加葱上色。”没人应答。环顾四遭,刚才还在看世堂表演的人群听到外面响动,早出去看热闹去了。世堂无奈,抽身扣了半盆葱段进去,左旋右转,上翻下炒。
金黄色渐起,香气更重,便高叫:“撤---火,起---锅---喽---”,再叫一遍,还是没人应答,隐约间听到外头似乎在低声说镇南什么。
金色渐浓,再不起锅可就出焦色了。世堂焦躁,又抽不开身,明知帐外有人,竟没有谁进来搭把手。一时性起,飞起一脚把个瓷盘射出帐外,一声响亮,碎了一地。
慌慌张张跑进两个人来,一个跑到灶门前撤火,一个忙提了木桶来接。世堂嘴里嘟噜道,日鬼,有什么猴戏可看?话在嘴里嘀咕,铲在手中飞舞。
片刻功夫,足装了六桶,只留半盆给留守人员。吩咐赶紧给前方送过去,自己丢块鸡翘进口中,外焦里嫩,麻辣可口,擦把汗,漫着方步渡出帐来。
老扁头的小子大世跑过来说镇东请过去商量急事。世堂也觉稀奇,营中无人,看大世喘气如牛,不便多问,跟着出了营门。东行三百步,看见好些人立在前头。
眼前的一幕惊呆世堂。绕是见过大阵仗,也由不得世堂不吃惊。
空地上躺满子弟,排排对对,毫无遮盖。残肢断臂摆列尸侧,角落处还有几具用军毯包裹,体量约小的物件。伤兵们在一侧等着救治,或坐或卧,眼神迷离,面无表情。
秀梅们正在给逝者洗脸梳头,包扎伤口。镇东带了天寿天禄忙着逐一的给亡人剪下一撮头发,再剪下手指甲脚指甲,然后用半幅上衣的后摆充实材子,在材子上标明是谁谁的骨血。其他人默默地站在一旁,欲哭无泪,唯余低声啜泣。
世堂过去,伤兵堆里挤出一个人来,头上满是绷带,拖着跛脚,杵个树丫杈,快步颠到世堂跟前,行个军礼。世堂泪眼模糊,定睛细看是司令部作战处马处长,昭通人,年超五旬,两人都属虎,长世堂一轮,和世堂最是相投。世堂忙问:“你伤得怎么样?”马处长摆摆手说道:“杨老,进攻命令是我下达的,人是我带出去的,心里实在受不了,你老就狠劲地打我骂我罢!”世堂感觉一阵晕眩,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镇东对马处长敬个礼,扶起父亲,低声说:“马处长受了重伤,本该第一批送回去,他一直要求先把其他的伤员送回野战医院救治。爸,你劝劝他吧!”
世堂抹了把泪,哽噎道:“马哥,听劝,你回去吧。什么话都莫说,子弟们生为自个死为家国,忠有了义有了,祖宗脸上也有光,值当。多少人舍生取义的事都干,何况这是为了家国存亡,你老千万莫记挂心上。”说着让镇东着人急送马处长回后方医院。
世堂拿条毛巾端盆清水,俯下身来再次给每个子弟认真地擦拭手脸,边轻声祈祷,给死不瞑目的子弟合上眼睑。看着这群昨天生龙活虎的半大小子,临接防了还嚷嚷着到处问什么是十八罗汉下江南。世堂深悔自己卖弄关子,不就是个辣子炒鸡么,充哪门子大头蒜?
送伤员的军车回来稍回一个人,正被人七手八脚的抬下来,世堂只看一眼,心头一紧,明白方才有人在帐外悄声谈论镇南怎么来着,原来自己是最后知道。
镇东和秀梅过来想说什么,世堂摆手止住。待把所有子弟揩拭一遍,才走向镇南。
镇南直挺挺地仰面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世堂轻轻地擦拭着,温柔地说着话。镇东蹲下身来,父子两差不多脸贴着脸,说道:“二弟是在拿手雷炸坦克时震昏过去,长林被打瞎了一只眼,还在昏迷中。他两个后送途中二弟没了气,长林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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