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堂听闻白县长有请,让拿最好的衣服出来,便喜不自禁。想起子弟兵们出征前仨兄弟各做了一身袍褂,出征当日穿过一次后就收入箱底。早该拿出来晾晒晾晒,一直被其他事情羁绊,这次可以借机大大方方地显摆显摆,一扫往日的晦气。
正自高兴,不承想,闻声而来的竹香却听出了端倪,不顾玉贤拉扯,上前说道:“姐夫你忙活个屁啊,又没有请你,人家县长请的是杨大保长。”金堂猛省,忙向杨老六扣问因由。杨老六吸溜了半天水烟筒,撮个牙花子,才慢吞吞地说日本人惹恼了美国人,美国人在日本人头上丢了两颗丸子蛋,日本人就投降了。为了庆祝胜利,白县长遍请各乡各营有头有脸的乡绅到城里头热闹一番。自己好歹也在被请之列,是西甸人的脸面,当然不能失格了。为了给西甸人撑面子,保长都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亲自来跟你借衣服,给你搭了个天大的台面哩。金堂忙叫兰香进壁橱找寻最新的礼服去。大家都在疑惑丸子蛋是种什么蛋,咋才两颗蛋就把日本人玩完了。还有该去热闹的向来是金堂嘛,啥时候轮得到他个小瘪三在那里瞎闹腾。但看着杨老六胁下夹起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远去了,这个结楞是没有谁解得开。
人群散去后,赶到祠堂来。黄县长也不知道丸子蛋是个啥子新式武器,听说日本人投降了,心中大喜。忙跟金堂告假,说要进城去对日本投降这事儿探个究竟。把早已写好的几封信寄出去,请在京中和东北各处黑道白道上的朋友帮忙打探盈儿消息,不论是生是死,务求有个确信。同时告诉他们,自己还在滇西杨文武家中守株待兔。还有就是去找白县长理论理论,杨家子弟多有殇国,不是说让休养生息么,十年之内无捐无税,咋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是呢,有些人就是翻脸比翻书还来得快。
金堂也在生闷气,跟福全说租回兄弟仨的田地,福全却担心这是要反悔拿回自家田地的节奏,只肯把新置的远在松桂地界的几顷薄田租给金堂。租金倒是不高,一丘田仅就一升谷,但从家里头到田地间需要半天的脚程。想了想,心念一家子明年的谷食,惗着鼻子咬牙接了下来。按过指印,看福全一脸的得意,特别是福全在人前人后跟人讲“有钱之人耕我田,每丘给我一块钱”的话,低价租给金堂,是族长来求他,看金堂可怜的面上,这才勉为其难租几块田给他。让中人传话金堂,要毁约的话随时恭候。
金堂想真要是不论大小,一丘田一块钱的话,七丘田就得七块银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特想给他来上窝心一脚,心气不顺畅,哪能是什么药石可以疏解。也不便跟人坦露,强憋着怨忿,草草写了半页信,请黄县长顺带邮给镇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话啦着,估摸日本败亡后,国共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史书上类似的例子太多,很为茂儿康儿担忧。
接到信,镇中没能从潦草的字迹中,读出来信背后未曾明言的话。看信中通篇透着长辈的关爱,这让镇中很是受用。回头看左拥右抱着龙凤胎,睡梦中露出笑容的于俪兰,满足地滋滋起嘴巴来。听到声响,小于醒转过来,看着痴痴呆呆的镇中,满溢幸福地嫣然一笑,接着又闭上了双眸。
镇中忙把信递了过去,说道:“你先别睡着了,家里来信,问你安呢。”小于接手看了一下信,满面含春嗔怪道:“就怪你,还没结婚就强来,你让我脸放哪儿去呀。”想了想,又说:“难为大伯了。你看我们连结婚都没有请他老人家来喝杯喜酒,他倒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们。改日进城照张全家福给家里寄回去,也让家里高兴高兴。”正说着,操场上响起紧急集合的军号声,两个小家伙也被嘹亮的号角声惊醒,舞动着嫩嘟嘟的小手,向天高歌,似乎在抗讼咋把他们给吵醒了。小于忙解开衣襟,抖落双峰,左右开弓,两个小人儿鼓动腮帮砸吧起来。看镇中如痴如醉,便比手说:“看我们娘儿干嘛?快走吧,是紧急集合号。”镇中匆忙套上衣服,临出门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急步来到操场,学员们正在倾听吴校长训话,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看到镇中跑步前来,吴校长手指头比划了一下,镇中慌忙跑进方阵中,排在教员队列的最后面。站得远,什么也没有听清,一阵掌声过后,听到口令是“解散”,如获大赦,急急的往宿舍赶。身在演兵场想的是母子仨人,兄妹二人吃完奶该又困觉了,一头走一头想,心里却似蜜甜。也没有在意前面的路径,不想撞上横在面前的一只胳膊,吃了一惊,倒退两步,看清是吴校长,慌忙立正敬礼。镇中印象中,这是吴校长唯一一次没有先行敬礼也没有还礼,只听吴校长说:“到我办公室来,有话跟你说。”
校长室简洁而明快,宽大的办公室里就一桌一椅和墙角的保险柜,明镜似的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吴校长招呼镇中进前来,自己则把娇小的身躯埋进皮椅里,两人隔桌相对,都望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良久,吴校长示意镇中把门关上。镇中转身回来,吴校长已经正襟危坐,问了些产妇在饮食起居方面需要校方解决的问题,接着话锋一转,说:“我调查清楚了,你叔伯兄弟中有人是国民党,有人是共产党,跟我明说,你的政治倾向在哪一边?”看镇中涨红脸,嘴唇颤动,手足无措的扭捏态,叹了口气,缓下神情说:“目今国共交恶,已到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每个想有所作为的年轻人都该作出正确的选择,是到作出选择的时候了。没事,你说吧,国民党这边或者共产党那边,我都可以帮你接洽。”镇中突然大汗淋漓,嗫嚅道:“校······校······校长,我看着四个哥死在战场,爹妈也不在了,不想加入哪一边,只愿一家人和和美美,稳稳当当地过活。”
吴校长鼻子哼了一下,说:“你知道学员和其他国术教官在背后怎么说你吗?”镇中愕然,摇了摇头。
吴校长说:“国术中拳分少林、罗汉、八极、降龙与伏虎,还有南派的飞鹤,按门派分为少林、形意、八卦、太极,南拳北腿,不知你的国术算哪一门哪一派?”镇中茫然,吴校长接着说:“看你身手不错,劈、挂、搂、封、锁,斩、卸、剪、砸、擂和扣,可谓招招制命,不落虚把式,都是一招制敌真手段。你是上阵杀过敌的,但你要知道,这里是正规警察学校,不是民间的杂耍班子,教出来的学员主要参与维护社会治安,保境安民。学出来的功夫要有传承,说得出名号,名号越响亮越能唬得住人。你看和你一般的那几个国术教官,哪一个不是名头响亮?多少代多少代某某的嫡传弟子,什么什么宗师在世,这样的名号你有吗?”
看镇中极不自在,继续说:“英雄的名号只是敲门砖。你教学员的拳法是长拳短拳猫拳狗拳,总该有个名号吧?怎么上午教的和下午不一样,每天早晚都是有招而无式?”
镇中正想回说是祖传的没有名目,吴校长可不容接嘴:“就知道你的拳法是野路子,别人学会了也用不上。你是英雄你是学校的招牌,你的政治倾向很要紧。好好想想,别怕,你加入哪一边我都会罩着你。对了,有个学员时常绞缠着你,刚才还跟你嘀咕,怎么回事?”
镇中道:“报告校长,学员队中有个板桥籍的王姓学员叫王伯仁,觉得我教授的国术和其他教官相比单调乏味,说我格斗厉害教得简单,怕我把绝招深藏不露,说送我一套富贵来交换我的绝招。”
吴校长身体前倾,侧耳细听,镇中接着说:“王伯仁说他知道学校里边谁是共产党,要把学员当中共党成员的名单给我,我没有要。我只是尽我之所能,该教的我都教给学员了,哪来的掖着藏着什么绝招呀。王学员看我不跟他做交易,说今天时候不早来不及了,明日早起进城把名单交给市党部,不愁富贵不加身。”
吴校长怔了一下,喔一声算是回应,起身行个礼,说:“不许把今天的谈话内容泄露给任何人,你走吧!”
镇中回去的路上,心头一直在纠缠吴校长怎么没有跟往日一样,主动给自己行礼,而且说话特别的不礼貌,便把心中的不快吐露给小于,小于呵呵笑道:“你中校她少校,莫要搞错啦,人家是对你身上这身皮行礼而不是对你这个人。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小家伙又尿床了,你看你看,赛着尿。还不快去洗尿布去,不然明天可就没有得换的了。”
正在空地上晾晒尿布,远远看见走过来五个学员。镇中留意了一下,中间一个是王伯仁,前后各有两个学员把王伯仁夹在中间,看四个人都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个学员队的。经过镇中身边时,王伯仁恨恨地瞪了镇中一眼,那眼神如钩似箭,镇中心头咯噔了一下,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怨毒。四个人催促着王伯仁往后山去了,其中一个还掐了一下王伯仁的后脖颈。
当日晚些时候,夜幕下,白天见过的那四个学员鱼贯而入,独独不见王伯仁相跟随。
半个月后的一天,镇中正在给学员拆解一人对付多人的招式,其他教官也都停下各自的操练,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突然,校长室传令兵报告,说吴校长进城开会去了,校长有令,让杨镇中代表学校全权处理一件要事,来人已在校门口门岗处等候。
匆忙来到门岗处,见是一对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年老夫妇,手里拿着一个公函。镇中接过来一看,是警校的处分决定,说学员王伯仁违反校规,私自外出不归,迄今已超十五日,为严肃校纪校规,对该生作开除处理,以儆效尤。
来人说是王伯仁的父母,辛劳半生,膝下荒凉,老来方得此儿。夫妇俩疼爱有加,养成该子桀骜不驯,好逸恶劳的习性。原指望进了警校里来,让严师益友帮忙扶正这棵弯弯树,哪承想却失踪了,问镇中可曾知道究竟往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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