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互相私建的逼仄两三层矮楼,如杂乱的灌木搬互相勾连,纠缠,挤压,扭打,支撑,蚕食,遮掩,吞噬,撕扯,且向外远远伸出种种奇形怪状的赘生物:卫星接收器,太阳能电板,帆布雨棚,电线网线,晾衣绳,竹竿,梯子……上面又如藤蔓般,缠绕着颜色各异的塑料袋,死鸟,破风筝,内衣,袜子,咸鱼,干菜,腊肠,间或有几件,还滴滴答答地坠下可疑的液滴;这些小楼临街的一面,统统拆掉外墙,改成狭窄而幽深的店面,仿佛巨兽张开大嘴,显出散发霉味的口腔,牙齿,舌头,扁桃体,食道……老板们一律坐在门口,目光迷茫地呆视窄街,嘴上叼着的烟卷一明一暗。
街道两旁的地摊和小吃三轮车,摆放货物的简易钢丝床,仿佛灌木底下茂盛的菌类,伴着各式各样的小饭馆,大排档,覆盖了大半的街道。他们不断产生各种残渣,废水,随意顺着街面倾倒。这些弃物仿佛具有腐蚀性似的,令柏油马路滑腻,破碎且坑坑洼洼,裂出数尺长的口子。野生的猫狗不断进出大门,矮墙,店铺,垃圾段,如赶着上班打卡一样神色俨然,行迹匆匆。
陈述玄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席上,连喇叭都懒得按了。
开车驶进城中村,本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妄图穿过此地,进而准时赴约,更是天真无比。可惜他明白晚了。更何况十米前一辆SV宽大的车头,被主人不知所踪的三轮车和别家的台阶别住;后边五米有两帮小贩,正在为一个摊位的历史长期占有问题破口大骂,比比划划,引来大群拖鞋众围观---连草履虫都明白,没个把小时是走不了的。
陈述玄皱了下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印着精细红纹的黄纸,拿起笔来在空白的背面匆匆写下:“张老先生钧鉴:晚辈受阻于途,或劳先生久候。后学述玄子”接着摇下车窗,按起点烟器,点燃黄纸。极细的火光一闪,似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通过窗子,往远处飞去了。
他捶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忽然长叹一声。在凡人的世界,连传书符都要用点烟器来烧了。
陈述玄是个活在2012年的修道者。在过去的493年里,他曾经一度非常为此身份而自傲。
他出生于正德十四(1519)年。这一年,杨廷和谏阻武宗南巡,石玠致仕,诏令流民复业,抄没钱宁家产,禁止民间养猪,列奥纳多.达.芬奇去世,葡萄牙麦哲伦环球始航,美洲天花开始流行……然而这些都和他无关。他自幼才智出众,及弱冠,潜心学道,又历20年而筑基成功,从此成为凡人所崇拜的“仙人”一流。他和他的同行,曾经是世上最聪颖的智者,最高明的医生,最强大的武士,最可怕的刺客,最渊博的学者,最高瞻远瞩的预言家……他们是天然位于众生之上,俯视人类的另一个族群。
然而到了清末,一切都变了。彼时陈述玄金丹有成,这意味着他可以轻易击败当时神州大地上任何一支500人以上的军队,不管他们用弓箭,弩,战马,虎蹲炮,鸟枪,战刀,长矛还是什么武器。即便打不过,逃总是可以的。这也意味着,他即使再无寸进,也仍然享有近300年的漫长寿命。直到那一天……1860年9月21日,惨败的八里桥之战。
作为一个“仙人”,他虽然接受京畿的地方官,读书人,道观等无偿供奉,却基本没有任何责任缠身,也对人间的任何胜败纠葛不感兴趣。但他当时已经陷于修炼的瓶颈,听闻洋人枪炮势不可挡,前往观摩或许有点收获;而收集战死者冤魂的事情,也不妨暗中为之。
那一天凌晨,他看到骄傲的僧格林沁彻夜不眠,盘算如何用自己手上的三万大军给六千洋人毁灭性的一击,以获取无上的武勋;也看到洋人彻夜不眠,叽叽咕咕,和他们堆积如山的枪炮辎重。那一天早上,他看到了三万清军旌旗遮天,刀枪雪亮;也看到不足六千的敌阵里,洋人各级军官大声嘶喊,勒令炮队,士兵摆出各种奇怪而整齐的队形。清军必胜啊。即使是毫不在意这场胜负的陈述玄也忍不住道心微弛,如此猜道。
能收集外人的冤魂总比收中原人的强,省得修道界有人上门啰嗦。而且他已经发觉不止二三十个同道在附近观战了。各种法宝隐在征尘,喧嚣,人群,马队里,发出凡人不能察觉的道道豪光与仙气。
都在瞅洋人的便宜,我得早点下手啊。陈述玄永远清楚的记得242年前的早晨,自己说的那句话。
清军开始冲锋了。陈述玄用法术悄悄夹杂在其间。这是一支集合了两支前世界最强骑兵的军队,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的铁蹄。四百码,三百码,洋人还没有动。凝定心神,不乱射击,作为鸟枪手,诚然是不错的素质,至少比陈述玄自己见过的前明鸟枪手和现在的神机营强多了。二百码,一百码,洋人如何还不动?等近身就是死路一条,满人的刀子割脑袋比割头发快多了。
直到那一瞬,天。崩。地。裂。
在五十码的距离上,洋人的军队忽然暴起射击,三排射手不断轮流装弹射击,仿佛发射出一道厚得没有尽头的铁墙;又有一声声不止比佛朗机暴躁多少倍的巨响,伴着漫天滚动,激射,翻滚的灼热弹片,人尸,泥粉,碎木,断刀,击溃了一切妄图接近者。一排排鲜活的人顷刻间被扫平,去多少都一样。陈述玄,中弹了。
那一刻,陈述玄的三魂七魄仿佛从囟门里瞬间跑了个干净,他怔怔地流下泪来,发出一声含糊又尖锐的大喊。
他不是怕死。疼算什么!死算什么!修道就是走在这些东西边沿!多少次断情绝欲,面对诱惑,病痛,软弱,留恋,多少次生死一线,面对兵解,入魔,形神俱灭,所为的就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世上岂还有吓得到他的东西!可是,可是!命运残暴地狂笑着,告诉陈述玄,他的信仰和努力,他的挣扎和放弃,他的残忍和温柔,他的睿智和坚持,他的勇猛和高贵,全是愚不可及,无法挽救,卑贱无能,毫无价值!陈述玄三百年清心寡欲,尚且敌不过六百骑士的夹击,便可傲立世间;这不可战胜两万人,在冲天的火与铁面前,却是一文不值!那惊天动地的一炮,他可能抵挡么?
不能。绝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什么飞剑也罢净瓶也罢拂尘也罢葫芦也罢明镜也罢法杖也罢柳枝也罢仙丹也罢全不能抵挡这浸满暴戾之气的一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
战斗刚开始,在陈述玄眼里就早已结束。他尖声大笑,忍着剧痛,披头散发从乱军中架起飞剑一飞冲天,洒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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