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天空是灰色的,心也是灰色的。
道路两旁的街灯十分刺眼,可我却觉得前方渐渐灰暗。我被一群陌生的人带上警车,领头的那位赵叔叔看上去很严肃,但对我却十分亲切。他说他已经认识我许多年,但我却从来记不得他,谁会回忆起还被尿布包裹的日子。
我根本不在意他对我的那份友善是否出自真心?我现在只想尽快见到父亲,我根本不会相信那位赵叔叔嘴里的胡话。明明昨晚我还躺在父亲的臂弯内放声痛哭,可他们竟然告诉我他走了?真是莫名的搞笑。
我知道父亲是个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人,他总是板着脸吃饭,板着脸看电视,甚至睡觉的时候都是板着脸。但我记得他那张开心的笑脸,那里有对妻子的珍爱,有对我的宠溺,还有对同事邻里的关心。
每当夜里父亲的呼噜声总是震天响,我曾无数次的问母亲,那么大的声音她怎么能睡得着?母亲每每笑着对我说,心安便能稳睡。只要父亲在他身边,她就很安心。可为什么这次父亲却睡得如此安静,这些可恶的陌生人为什么要用白布盖住他的身体?这布实在是太薄,父亲夜里会着凉的。
“爸,手怎么这么凉?平时都是你给我捂手,今天儿子给你捂。”
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父亲脸上的胡茬已经老高,他又忙的三天没刮胡子,浓密漆黑的胡须里居然冒出好多根白色。父亲的头发竟然白了这么多?在我浅浅的意识里,父亲永远不老,不觉得累,每天都干劲十足的去帮助别人,去惩恶扬善。
“赵叔叔,有刮胡刀吗?我爸他该刮胡子了。”
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叔叔把一把电动刮胡刀生硬的塞给我,眼里泛着泪光。这个叔叔好像四肢不太协调,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站在那里缺像根木头一样。我从他的眼中读出悲伤,怜悯和愤怒。而这一刻我却非常平静,我只想安安静静把父亲的胡子刮去,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太邋遢。
“你们都看着干嘛?回吧,我想和爸爸单独待一会。”我看见记者姐姐站在最远的角落偷偷流眼泪,那次在柳塘边她也是如此,想哭你就哭吧,谁的心里还没有几个悲伤的故事呢?
说起来我们父子从未以如此的方式攀谈,从小到大都是我入睡之后父亲才姗姗来迟。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哄父亲入眠,我第一次把心里的悄悄话说给他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初一那年我和胖子去柳塘抓蝌蚪,谁知从远处跑来一只大黄狗。我们都害怕极了,胖子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搞得连裤裆里都是泥。”
“他害怕极了,回家以后他爸妈又得一顿棒子炖肉喂他。可我也摔了,也搞得一身泥水。但爸你说神奇不神奇,胖子那次居然没有挨打,因为他爸那天,那天。”
我忽然想起正是那天,胖子的父亲也走了,从此他那个家变得支离破碎。现在,轮到我了。
第二天,阴天。
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只要闭上眼睛,那些可怕的影子又萦绕四周,仿佛再向我索命。
我告诉你冤大头,是老子好心出手相助你才没被骗子骗个底朝天。不感谢我也就罢了,你这人还恩将仇报?明明是你先出口侮辱我的母亲,凭什么我就得在暗中隐忍?我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冲到你面前质问?
其实你就是个胆小鬼,天底下那么多可以偷情的地方你不去,偏偏半夜跑到天平间来行这龌龊之举。有本事你在医院职工大会上把心中的不满公之于众,让所有人当面锣对面鼓的明辨一下孰对孰错?
明明是你觊觎医院的公产,是你抵不过内心的贪婪,是你被虚假的美色所迷惑,是你,是你,都是你。保险柜里的公款明明是你挪用,死到临头为何还要诋毁我的母亲?哦,对了,你已经死了,是我亲眼见到你那双令人厌恶的死鱼眼在我面前慢慢变得无声,失去生的光芒。
“救救我?”这种鬼话你怎么说的出口?前一秒你掐住我的脖颈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可不会这样想吧?若不是苍天有眼现在倒在太平间那冰冷的铁床上的人应该是我。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躲闪?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把一切告诉父亲?
我恨你,也很自己。恨你居然真的死去,不会再站在面前张牙舞爪的变成一只索命的魔鬼。人们再也见不到你那肮脏的真面目,在你那人模狗样的躯壳之下究竟藏着何种的不堪入目?我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如果我那天死去,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被公职人员带走?是不是父亲也不会就此睡去?看来一切错都在我。
不如就死去吧?活在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意义吗?当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快乐,人不过是一块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第三天,小雨。
不行,我不可以这样死去,父亲曾不止一次的教导我做人要勇敢,要勇于面对一切艰难险阻。这些艰难险阻就像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他们拉着你,拽着你,抱着你,不让你向前迈出一步。多希望自己可以像天上的那些鸟儿长出一双坚挺的翅膀,能展翅翱翔天际把这些绊脚石远远低抛在地上。
“阳阳,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顾好妈妈,这是作为男子汉之间的约定。”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我不能如此自私的选择死亡。如果我死了,母亲她会伤心成什么样?
我的母亲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平日里她的心中除了我和父亲,就只有病房中那些需要照顾的患者。外公和外婆都曾是妙手回春的名医,他们短暂的一生中除去治病救人,就只剩下这个他们悉心培养的女儿。
我从未见过二老,但母亲常说我的眼睛和外婆一模一样,不管多么复杂的世界在我眼里都变得单纯朴素。它清澈的仿佛像婴儿初见世界一般,永远相信人心中那阳光的一面,永不相信邪恶会战胜正义,正道才是沧桑。
“阳阳,爱一个人不需要甜言蜜语,也不需要装腔作势,有时候你只需一杯热茶,一顿可口的晚餐,或者是当你劳累一天之后发自心底的一个微笑就已足够。”
母亲的爱是含蓄的,她不会像父亲那样大开大合。尽管这些年为了病人她忙得心力交瘁,可只要我需要她在,她都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面前。我想念母亲的歌谣,想念她做的每一顿饭,想念她在夜里为我轻轻盖上被子,更想念她在我耳边说,“阳阳,妈妈爱你。”
我错了,大错特错,这个世界上我还有母亲。减半的快乐也是快乐,我要把悲伤打破牙齿和血吞,我要坚强的挺直腰杆去面对明天。父亲啊,请你在昨天的岁月中为我们祝福,祝福我们今天平平安安,祝福我们明天快快乐乐。
第四天,我沉沉睡去,屋外不仅有雨还刮起了风。
记者姐姐其实每天都来看我,照顾我的起居。但我却仿佛自封在一个密闭的玻璃瓶中与世隔绝,每一次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悲伤明晃晃的写在她的脸上,明明是我失去父亲,为何她要如此悲伤?难道她真的感同身受着我的痛苦,她真是又傻又善良。
“高阳,看我今天买了什么?汉堡和炸鸡,问一问,喷喷香。”我真好奇她为什么要和一具行尸走肉对话,那无疑是在浪费生命。她应该有很多事要去忙,为何偏偏要来我这虚度光阴?其实我不需要同情,如果没人领情,同情会变得一文不值。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天底下最痛苦的事就是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可是,人总要活着。既然每天能睁开双眼,就应该努力的活。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我用无动于衷回答着记者姐姐,不知道自己是真睡着还是清醒着?这两天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我已思考太多,为什么老天爷会给才十七岁的我布下如此难的一道题?我根本回答不出来。有的人用尽一生都无法给出答案,凭什么我能行?
“你行,姐姐相信你。”看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少年,姑娘暗下决心。尽管这份友情十分短暂,但她要拿一辈子来珍惜。因为她已经后悔过一次,这次她不想再让自己走向后悔那条坎坷路。
“睡吧,睡着了一切烦恼就都没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希望你也可以重新站起来,今后的道路还很长,姐姐陪你一起走。”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梦到父亲,也没有梦到母亲,更没有梦到记者姐姐。在梦里我居然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风衣男,他站在遥远的高处向我挥手,我爬着爬着四周的风景不断变换,好像短短几秒钟我就游遍祖国所有大好河山。
第五天,窗外依旧阴雨绵绵。
那位表情和善的赵叔叔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前凝视窗外,雨点滴答把玻璃拍得声声响,眉间的疑云似乎也快要下起雨来。
“你怀疑什么?你在怀疑一个人民警察?一个立过二等功的英雄?”
“成刚,你冷静点。听检察院的同志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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