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差不多第一缕阳光缓缓垂入李家大院的时候,张齐的房门必定应声而开--满园芬芳扑面而来继而满怀;一夜秋风紧,满树桂子似微雪飘摇,窸窣归于尘土,零落翻涌。只不过这位老爷素来没有感慨晓风残月的雅兴,且视之为矫情。他眼中的正经事都在院墙内的每一寸砖瓦里,在长廊的每一处曲折里,在奴仆们忙碌的身影和恭敬的问候里,甚至于厨房嘈杂的热气和炊烟都更能让他心生欢喜;而他尤其钟爱亲力亲为行使家主的权力或者说是责任,认为大院内的一切井然有序尔后蒸蒸日上才是一生的成就所在。
若说在这自觉称心如意的生活里找一件糟心事的话,那么就非书房中的那位莫属了。与无数对孩子寄予厚望的父母相似,张齐对李从明关于学问上的期许是热烈而执着的,从而十分不理解年幼孩童的嬉笑、任性以及胡闹。父子俩已然形成对立的局面,并对你追我躲的游戏乐此不疲。在儿子这里他不懂得父亲为什么终日严厉暴躁,一个躲闪胆怯的眼神就能立刻惹来诸多不满;而在父亲那里他更不明白一个孩子究竟能淘气到何种程度,才会让所有人失去耐心而避之尤恐不及,周身五尺之内连只蚂蚁都不得片刻安宁。
所以,当发须全白总是自称老朽的先生忽的轰开房门夺路而出时,众人一见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便全然猜出房内又出了了不得的事情,立刻作鸟兽散,以躲避随即而来的狂风暴雨和可能带来的殃及池鱼。老先生显然很庆幸抬眼看到的是张齐,激动得连手都一并颤动起来,磕磕巴巴连带哭腔又努力控制音量地喊起来:
“教不了教不了了,老爷您请定要宽宥老朽无能,小少爷天赋异禀还烦请另择名师。不,不,您不用看他,跟少爷没关系,实在是老朽年事已高,怕耽误爱子前程;又或是老朽我才疏学浅,服不得众;总归天下无不是之学生,唯有不是之老师;您也是我教出来的,原本想来--哎,告辞,告辞;惭愧,惭愧。”
以往类似场景隔三差五总要在大院里上演一场,张齐原认为如往常那般,说上些许好话,实在不行再添些银钱,也是能让先生摒弃愤怒继续留下来授业解惑。但这回先生已然去意决绝,三言两语下来张齐的脸上现有憎恶之色。
“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他打断了老先生的絮叨,目光闪避着同时侧过身去。“那么也不好强人所难,请先生去赵管家跟前支十块银元,算是给先生您赔不是。犬子顽劣,多有叨扰。”
送别老先生后不出片刻,食时将尽,大院内毫无意外的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原本板子是李四来掌的,不过显然有人存了私心,板子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趴在长凳上的孩子也实诚的只会小声哼唧。他李四觉得自己只是不识字又不是傻子,在一个伺候了十几年的地方,下狠手去责罚未来的主人?光是想想后果就足够让他先哆嗦起来。肯定是一早看出下人的犹疑和胆怯,张齐索性起脚蹬开李四,捡起板子似要用尽愤怒地抽下去,口里尽是怒其不争的控诉。
哭喊声夹杂着叫骂声,仿佛是在静默的山渊投入巨大的喧嚣,在幽静安逸的院墙内尤显突兀。孩子母亲李微兰寻声而来;要不是李四机灵胆大,知道去后院找人,她都不能想象,自己可爱的正在用功读书的孩子,居然遭受了父亲的毒打。眼前的架势更是让她的心都要碎了:小小的孩子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发了疯的父亲还在抡圆了胳膊使劲抽打。便再也无法控制地冲着张齐怒吼:“你想要打死他,那就先打死我;反正我们娘俩是碍着你的眼了;你看谁合你心意的,你就去跟谁过去吧;把这大院都给你--我可怜的孩子啊,给打成这样--”
李微兰一把扑在孩子身边,努力俯下去,探听到稚气的声音虚弱地呼唤着母亲,涕泪交加的小脸上已做不出痛苦的表情,只剩茫然。她的眼泪立即涟涟而下了,继而愤怒地盯着张齐,似乎想用目光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二人相对无言。
与此同时,赵无眠急匆匆走过来,显然是有事告知,但在看到李微兰和张齐一同在场时又犹豫不前了。最后才不得不行驶他的使命,轻声说道:“太太,对过的老先生过来了,说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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