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面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少了,上个月的时候一天最多曾有七八股流民从我的小屋前经过,而这几天却一个也没看见,直到今天晚上,才有一个年轻人叩响了我的屋门。
“打扰了,老先生,可以让我借宿一晚吗?只有我一个人。”他说着,稍微侧了侧身子。
我看向他身后,暗夜之中只勉强能看到一架马车,拉着些许箱子。
“我这破屋四面漏风,连床也没有一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一个人倒是也住得下的。而且你也看到了,这儿没有马厩,更没有草料……”
“没关系,我的马……它们也不太喜欢吃草料。至于我,我哪儿都能迁就。”
很显然这家伙在说胡话,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常识,但因为这句话,我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谦和的青年,眼皮总是低垂着,目光似乎总是畏惧与人相视。最主要的是他身上的黑衣,那面料正是克西亚宫廷里常见的一种南方绸缎,却不是王公贵族们的那一档。
“既然如此,那就进来吧。”
我想问的事,也许他会知道更多。
青年向我道了个谢,随我走进屋内,看到屋内的情形,转而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我的视力已经衰退了不少,但耳朵还是好使的,听得出他打开了一个箱子,过了会儿他抱着些被褥走了进来,先铺好了一堆干草堆,然后在我平时睡的那堆干草上又添了张被,令我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不少。
随后我们坐在窗下的火堆旁开始谈话。
我们很默契地略过了名字,从故乡的话题开始,他的发色和眼睛很显然是西南诸国的标志,我于是从那些我到过的国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猜测,而他总是笑着摇摇头。
当他第四或是第五次否认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如果他确实是从宫廷里逃出来的,那便不会再提起自己的过去,就像我当年一样。
只是我已经太久没有过那种心情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再问起过我的往事了。
我只好假装很自然地把话题带向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事情:“克西亚王国现在怎么样了?上个月有人和我说战火已经烧进了首都,现在情况如何?”
“克西亚王国?它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说道,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哦……是这样。”其实当我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就大概知道会听到这句话了,“这样说来,连塔帝国的疆域又扩大了。”
“连塔?不,没有,他们在莱古城外包围了一个多星期之后就撤军了,因为他们发现克西亚境内已经到处都是共和国的军队——由原起义军和原王国军组成。他们还派了人过来,表示承认了克西亚共和国的合法地位。”
“共和国?是亨利·亚尔的叛军获胜了?”我问完,过了两秒,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意料之外的惊讶,看到他点了点头,又接着追问,“那……皇室呢?”
“皇室?死了,大部分都死了,卡洛斯十二世,那个弑兄篡位者,被人从浴室里拖出来的时候还要求让他穿上自己的加冕袍。”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但不得不开口迎合他的讲述,我意识到我的嗓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哑了,我问道:“结果呢?”
“一开始人们没有同意,但是亨利·亚尔提出,可以让他像一个皇帝一样死去,以示人们最终打败了皇权。于是人们又进行了一次投票表决,最终他们同意他戴上他的皇冠,穿上他的加冕袍,甚至还让他手持权杖,然后他们在皇宫前的广场上砍下了他的头。”
当他说完这些,他忽然抬起眼来看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的脸色,应该不太好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也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讪讪然开口问道:“你认出我来了?”
“不,陛下,并没有。还需要我接着讲下去吗?”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缓缓点了点头:“好……和我说一说萨丽安娜吧……她也死了吗?”
“萨丽安娜王后五年前就死了,她得了癔症,发作时从房间的阳台上跳了下去,您不知道吗?”
“我……啊……原来如此,这居然也成了一件好事……”
“好事吗?这恐怕不见得。”
我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于是我干脆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五年前萨丽安娜王后猝然死去,卡洛斯十二世伤心欲绝的同时,却没有再娶,而是担心他的唯一骨肉也会横遭厄运,因此对德洛丽丝小公主更是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小公主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一一应允。”他的语气中听到很明显的戏谑,继续说着,“小公主洗浴一定要用牛奶,每天都要穿与之前的任何一件都完全不一样的衣裙,甚至她还可以在夏天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堆雪人——您猜怎么做到的?”
我哑然摇了摇头。
“您还记得冬日狮鹫骑士团吗?卡洛斯十世年轻时建立起来的战团,声名赫赫,威震四方。呵呵,有这么一个名字,派他们去拉格尔雪山上采雪再适合不过了。谁知道他们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高山的风雪中连带狮鹫损失了数骑,还有一些人也被严重冻伤。
好在这冻伤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公主一觉醒来发现雪和雪人都没了,而且自己的房间还变成了沼泽,所以他们很快就被砍了头。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重点,我最喜欢的还是小公主的生日庆典。公主殿下多少岁的生日,这个庆典就会举办多少天,四时百花都会在那时候在御花园中开放。那都是由南到北的各地花匠精心准备的花卉,国内没有的时令花就由北地或南方的海外贵族去购置,这比采雪倒是容易多了。
而且他们除了花卉,还可以乘机从海外寻来为公主献上的生日礼物,谁若是能逗得公主开心,那耗费的财物反倒是九牛一毛了——况且那点财物本身就是从愚民身上刮来的,不可不说真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由此可见小公主的生日庆典的确是个与民同乐的好节庆,所以有许多人都是自发地为公主殿下准备生日礼物。
比如两年前就有一伙人在城外寻了个爱跳舞的畸形小人进宫,那丑陋滑稽的模样自然是逗得小公主哈哈大笑,还赏赐给了他一朵白蔷薇。这畸形小人还以为小公主青睐于他,高兴得不得了,直到他在宫中看到了一面镜子,才知道自己的模样多么丑怪,众人都在拿他的模样取笑,嘲笑他的丑陋且不自知。
谁知这厮竟不知好赖,擅自伤心而死,惹得小公主大怒,向所有人命令道:‘以后和我玩的人都不许有心!’
这个要求听上去难道很无理吗?其实也不算吧,就在那次生日庆典的最后一日,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魔法师就声称为小公主带来了一个没有心的奴仆,并声称因为这奴仆没有心,所以也就不会轻易死去。
小公主当然不相信,于是那魔法师当场就将奴仆的胸膛剖开……哈,您知道吗?那可是在生日会的晚宴上,当时吓得侍从女官都忘了挡住小公主的眼睛。但是小公主也根本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反而看得兴致盎然。她看那奴仆的胸膛里面果然没有心,马上就叫人剖开那个魔法师的胸膛,里面也的确是有心的。
结果呢,魔法师当然死了,奴仆竟也真的活着。
但无论如何公主殿下对这个礼物十分满意。哈,她还特别在宫殿中挑了一个房间,往后就时常在这房间里面和这奴仆玩耍。”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而青年的讲述却未停下。
“砍下他的头颅是公主殿下第一件试着做的事情,然而却也只是平平无奇,火烧水淹毒药也杀不死他。这些事有时是找来刽子手代劳,比如将他细细剁成臊子那一次——而大多时候竟然是公主殿下亲自动手——反正他也不会抵抗。
偶尔地,小公主还会逼迫手下那些侍女去做这些事,观赏她们的反应取乐。
有一次一名新来的侍女偶然从外面经过时看到房间中的景象,吓得直作呕,结果被房内的小公主听到了,突发奇想,就要把那名侍女的心挖出来给那奴仆。结果奴仆对小公主说,如果他有了心,马上就会心碎而死,这才让小公主作罢。
但这让小公主想起了那个伤心而死的丑陋小人,她问奴仆如果把那小人的心拿出来,还能不能把他修好。
奴仆不置可否。
但当天晚上小公主忽然在夜间醒来,她看见那个丑陋的小人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开始为一个得回了一个旧玩具感到高兴,但当她看清了那个小人的面容之后,她不再觉得滑稽了,只觉得厌恶。因为他比之前更丑陋了,而且早已腐烂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大声叱责那个小人,让他滚出自己的房间,但小人却慢慢向她走去,接着她又开始呼唤侍从女官,又呼唤侍女,无人回应。她终于感到害怕了,她将枕头被褥扔到小人身上,然后跑出了房间,并且听到那小人也在后面跟了出来。
她在深夜的宫廷里发足狂奔,穿过了长廊又穿过了中庭,呼喊着任何一个她能想到的名字,但没有任何人回应。
她穿过长廊,又穿过庭院,每次她回头,都能看到那个小人在她身后紧跟着她。绝望中,她发现自己来到了……”
“那个房间。”
“不,并不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青年看到我主动上钩,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她醒了,那只是一个梦。但小公主醒来后对这个太过真实的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她来到那个房间,命令那奴仆无需再修好她的旧玩具,因为它已经太过丑陋。奴仆应允了,但他又告诉小公主,任何人死后都会变得一样丑陋。
于是小公主再度感到害怕,她害怕自己也会死,也会像那样丑陋不堪,于是她再度询问另一个问题。
这一次,奴仆给出了一个承诺,可第二天以后,小公主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最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只是看着火堆,好像是在宣告他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讲完了。
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我在犹豫应不应该直接询问那件他刻意回避的事情,但最后我只是说:“其实那个奴仆才是真正的魔法师。”
“是的老先生,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不过我们明天再说吧。”青年脸上忽然显露出极为明显的不耐烦,他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走到他为自己铺好的的草堆,背对着我睡下了。
我对他态度的如此变化感到惊讶,但我还没有得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因而只能硬着头皮向他的背影追问:“那德洛丽丝公主,她现在怎样了?她还活着吗?”
“到了明天早上,你就会看到答案。”
他的话语令我感到恐怖,就像深水下的一片黑影,令我感到发冷。
我还想要再追问,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可。但声音哽在我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来。
甚至,在此刻我竟然荒谬地觉得我才是一名过客,而我的这座破屋则是他的殿堂。
接着,我盯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却什么也没想,然后我用沙土将火堆盖上,倒向了自己的床——另一堆铺着毛布的草堆——各种各样的想法开始涌入我的脑海,不分先后也不分主次地混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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