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栗色的母马飞奔在林荫小道上,马背上是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穿一件灰黑色的棉布上衣,外加一件略显粗糙的黑色斗篷,金色的枫叶别针紧紧地将斗篷扣在肩上。
少年名为卡洛恩,是格里维斯领主家的一名信使。此刻他正怀揣着一封加急信,赶往数十里外的托伦纳。
临近黄昏,卡洛恩来到一处小村庄暂歇。
平常他可以在村里的小酒馆暂住上一晚,还能和村里的几个朋友喝喝酒聊聊天。然而今天的这封信非常特殊,必须赶在午夜之前将信送达,刻不容缓。
简单地喝两口水,塞了点黑面包下肚,他随口向老板娘交代了两句,从马厩里牵出另一匹马,又匆匆忙忙上路了。
“每次看到这小子这么火急火燎,感觉不发生点什么都说不过去。”等到卡洛恩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小酒馆老板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笑着跟店里的伙计调侃。
好在接下来的路不再经过森林。借着月光与远处城镇的火光,卡洛恩在离午夜两小时前到达了托伦纳。
进入市中心,卡洛恩把马匹托付给熟识的马童,自己步行前往目的地。他取下肩上的金色别针,用斗篷自带的系带将自己裹好,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路边的提灯勉强照亮了街边的房屋。卡洛恩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低矮的房檐,最后在一栋老旧的双层民房前停下。
“还好这次老家伙没换位置。”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叩响斑驳的木门。房檐上的一只猫头鹰抖了抖身子,振翅飞走。
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卡洛恩从怀里掏出那封盖有图尔森家枫叶纹章的火漆信,递了进去,木门便合上了,里面再无动静。
任务完成。卡洛恩搓了搓直冒汗的手,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随即又消失在夜色当中。
二
格里维斯是亚特里王国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这里有着天然的深水良港,从东边来的商船络绎不绝。
乔伊·图尔森是这里的领主。图尔森家族是首都的名门望族,在从父亲那里继承领地的时候,作为第四子的乔伊选择了格里维斯这座偏僻但是相对安宁的城市。他并没有直接住进原来的领主官邸,而是在格里维斯旁边的一处山腰上建了一座新的庄园。
老皮尔斯是这座庄园的马房总管。他是一位身形高大,留着灰白胡子的老人。多年前皮尔斯与乔伊老爷相识,并在那之后,一直帮他照顾马匹。
在皮尔斯一次外出期间,他碰见了一个被遗弃在大街上的婴儿。当他将这个健康的男婴从地上的烂泥里抱起来的时候,小家伙并没有哭闹,而是用他那双清澈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皮尔斯。
皮尔斯给这小家伙取名卡洛恩,并将他带回庄园。
后来被问到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时,老人挠了挠头,“那天我刚从酒馆出来,就跟酒馆的马童装了个满怀,那小子我认识,也叫卡洛恩。”而老人并没有在这个名字后面加上姓氏。
“像我们这种无名之辈,再响亮地说出自己的姓氏也没有意义。”他解释道。
这么些年来,老人为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弃儿献出了他的全部心血。他教会卡洛恩如何说话、走路,还教会他如何挥动马鞭,给予了卡洛恩那本不属于他的童年。
而他也没让皮尔斯失望,不仅从老人那里继承来了精湛的骑术,还凭着忠实可靠的表现当上了图尔森家的信使,成了老爷手下一名得力助手。
看着卡洛恩牵着马进来,老皮尔斯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样?”
“还算顺利。”卡洛恩将母马拴好,然后瘫倒在干草堆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那张洋溢着年轻活力的脸上写满了惬意。
“平常尤里安那老家伙最喜欢一次换一个地方,然后让我去找那只该死的猫头鹰。没想到这次他居然还呆在老地方。”
皮尔斯给正在料理的马匹喂了一个苹果,那匹驯马名叫“流星”,是老爷最喜爱的一匹马,他经常骑着流星出去打猎。
皮尔斯捋了捋流星油光水滑的毛皮,脱下粗布围裙,来到卡洛恩旁边坐下。
“说实话,最近我睡得相当不踏实,”老人挠了挠额头,“特别是昨天下午老爷亲自来敲门送信,你走之后,我一晚上没合眼。”
“是吗?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卡洛恩伸手从一旁的篮子里掏了一颗红苹果,啃了一口,“一封加急信而已,之前又不是没送过。”
“不,你不明白。当人老了,总是对一些即将到来的事情有特殊的感觉。”
“我更愿意相信是你老了,仅此而已。”卡洛恩又啃了一口苹果,旁边的马似乎有些耐不住性子,焦躁地喷着鼻息。皮尔斯还没把它们喂饱。
老人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出马厩。卡洛恩又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把剩下的部分扔给刚刚比较着急的听众,跟着皮尔斯走出去。
马厩位于图尔森庄园的东边,一出门就能看见那座用乳白色大理石筑起的领主府邸,一圈厚实的白砖墙包围着这座高大庄重的建筑,而整个庄园又被一圈矮一点的黄砖所包围。
府邸的西边是一座塔楼,高耸的尖顶盖着深蓝色的瓦片。每次看到那座高塔,都让卡洛恩想到老爷那一双同样是深蓝色的眼睛。
“但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感觉,我会注意的。”卡洛恩说。
老人摸着嘴唇上的灰白色胡须,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庄园。
三
今天是最近难得的晴天,老爷一大早就宣布要进林子打猎。
作为领主,乔伊·图尔森享有格里维斯及其北方数百公顷森林的狩猎权,每年还被允许砍伐五十棵树木。
卡洛恩跟着皮尔斯很早就起来忙活,一直到一队骑士和他们的主子都整装待发,骑上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他们才能稍事歇息。
即便到了昏暗的日落时分,还是能远远地望见那支狩猎队伍的归来。老爷的独女,维洛塔·图尔森早早地就到前院里等她的父亲,而如果卡洛恩此时有空的话,他们都会聊上几句。
两人几乎是同一天来到这座庄园,只不过一个是在人们的慈爱的注视下出生,一个则是被马夫从大街上捡回来。虽然出身有着巨大的不同,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相当要好的朋友。
他们在很小的时候便相识。女孩教他认字,他们一起阅读书本里的古老故事。女孩说她想去藏在深山里的精灵王宫,那里有世上最美丽的鲜花;男孩则说他想要去北方的巨人山脉,那里的山巅上封冻着火焰的秘密。
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爬上塔楼的尖顶,那里的星星触手可得;他们一起坐上狂奔的骏马,感受自由的亢奋……那是一段值得被永远铭记的美好时光。
而此时卡洛恩正刷洗着他的那副马鞍,昨天的狂奔让它浸透了马汗,不过说起来也是时候拆下来洗一洗了。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的嘴里又开始咕哝起来。
老爷和他的骑士们满载而归,今天他们运气不错,一共打了两头鹿,三只兔子。
“我们一进林子就碰见了一头白尾鹿,倒霉的霍伯还没来得及抽出箭,那头鹿就倒了,你猜谁射死的?”年轻的骑士阿德勒·索洛蒙靠在马厩的栏杆上,略显得意地问卡洛恩。
阿德勒是托伦纳城主的小儿子,而霍伯是他的亲哥哥。一年前他们被父亲一同送来格里维斯,老父亲希望两兄弟能向乔伊老爷学习如何当一位领主,为将来继承领地做好准备。
卡洛恩正忙着帮阿德勒把他的爱马后腿上黏着的针草刷下来。
“我猜是你,爵士。”
“哈哈哈没错,一箭正中心脏,那可怜的畜生还没来得及叫唤就死了。乔伊老爷也射倒了一头鹿,他看起来相当开心,我赌他今晚会从地窖里拿出几瓶好酒来庆祝。”
“而且还会让老厨子使出压箱底的功夫,把那头鹿烤得像一块流着油水的金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骑士走后,卡洛恩继续独自一人料理大人们的马匹。老皮尔斯到镇上买饲料去了。他总是说只有他知道该去哪才能买到给马吃的燕麦,而不是混着木屑的垃圾。
不过这样也到好,反正卡洛恩已经熟悉了马厩里的工作节奏,一个人干活反而更自在些。
夕阳只剩一点金色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仆人们在厨房边忙里忙外,府邸的窗子里,闪烁着欢快的火光。
将最后一匹马料理好,卡洛恩来到马厩门口,把一些干草堆到舒服的高度,坐下来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晴天,意味着终于又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在阴天里,晚上干完活只能回屋子里,要么跟老皮尔斯聊一些他年轻时的故事,要么就是躺在稻草床上翻过来翻过去,顺便从身上抓几只跳蚤出来。
而当阴云散去,望着满天星斗,他就可以一边哼着内容不太文雅的小调,一边想着那些很遥远的东西,比如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人生之类的。
想到这些他不禁摇了摇头。
即便他深受老爷赏识,能被托付一些重要的事情,甚至每个月能领到两银币的报酬,老皮尔斯说他现在的生活已经能让大部分人羡慕不已,但卡洛恩内心依旧有种不安的躁动。
他想要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一直跑,跑到路的尽头。
“今天是晴天,我猜你肯定还在这里。”维洛塔·图尔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卡洛恩身旁。今天的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淡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你怎么来了,”卡洛恩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草屑,“宴会不是还没结束吗?”
“那是属于猎人们的庆祝晚会,我想融入他们有些勉强。他们喝得忘乎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了。”她吐了吐舌头,“你能陪我走走吗?”
四
“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除了今天这次出猎,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老爷了。”卡洛恩和维洛塔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在月光下促膝长谈。
此时已是晚春时节,很多花朵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他今天终于出来见见阳光了,看到他那么高兴,还跟他的骑士们有说有笑,我终于能松口气。”维洛塔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朵蔷薇。
淡红色的花苞还未绽放,正如那位少女一般——维洛塔今年十五岁,不像其他早早出嫁的领主女儿,乔伊老爷婉拒了一众前来求婚的男人,不论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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