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命诞生之初往往皆是纯粹的,小安楠大抵也一样,唯一掩身蔽体的东西就是裹在她身上的那条破毛毯,你说她是千金小姐也行,是乞丐的贫儿亦可。就是最自负的外人也很难确定他的社会地位。
不过这会儿,他给裹进了一件白布旧罩衫里边,由于多次使用,不知沾了多少羊水,罩衫已经开始泛黄,自此便打上印章,贴上标签,一转眼正式到位。
教会的孩子——济贫院的孤儿——吃不饱的苦力——来到世上就要尝拳头,挨巴掌一一个个藐视,无人怜悯。
小安楠尽情地哭起来。她要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命运如何全得看神父和贫民救济处官员会不会发慈悲,可能还会哭得更响亮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或者说整个童年,安楠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背信弃义与欺诈行为的牺牲品,教区当局很慷慨地决定,将安楠送去“寄养”,换成别的说法,就是鼎鼎大名的寄宿学校。
那里毫无吃得太饱,穿得过暖的麻烦,教父修女会给孩子们以亲如父母的管教。
这些长辈们说不上有多少文化水平,但胜在阅历丰富自然也就懂得控制生活成本,只要用在教区新一代身上的津贴比规定的少了,那自己每月的生活费自然就多了。
要是再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有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每当孩子们成长超标,十个之中定有八个需要渡劫:要么在饥寒交迫下病倒在床,要么一不留神掉进了火里,要不就是偶然之间给呛得半死,只要出现以上其中任何一种情况,可怜的小生命一般都会被送还给上帝,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先人团聚去了。
发生这样的事,偶尔也会吃官司,很有趣,但大抵不会有事。
因为这类不识相的举动很快就会被教区医生的证明和当事人的证词给顶回去,前者死人怎么说话全靠活人,后者则是教父要他们怎么发誓他们就怎么发誓,誓词中充满献身精神。
绝不能指望这种寄养制度会结出什么了不得的或者是丰硕的果实,能活着不进后院小山就已不错。
一直来到安楠八岁,命运好似迎来转机。
寄宿学校,连同教区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已经挡不住时代浪潮,绅士姥爷们要体面,政府大人们要体面,上帝便很识趣的让路了。
作为为数不多的旧时代遗产,童年回忆的寄宿学校关门大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概吧……
公立小学是个不错的门路,能够初步帮助安楠认识这个世界的基本面,唯一可惜的是不包吃住。
安楠今后需要自己寻找食物,眼见得还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孩子,还在长大的年纪,腰却细得不得了。
然而不知是由于造化还是遗传,安楠心中已经种下了刚毅倔强的精神。这种精神有广阔的空间得以发展,还要归功于寄养所伙食太差,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待遇,她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个生日。
这个时期的女孩子往往比男孩子更高更强壮,安楠总能在垃圾桶里抢到比其他孩子更多的食物,比较麻烦的是如何度过冬天,想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并不容易。
在这段最难捱的日子里,安楠只能不断追逐着光明,有光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温暖。
很幸运的,她找到了。
在这座遗世独立的岛上,人们有自己古老的习俗,哪怕是经历外来文明数百年的垦殖也没有中断过传承,反而因为外来者的离去变得更加兴盛。
岛上存留的庙宇青苔斑驳,纵横错落,其中供奉的神像千奇百怪,风格迥异,可见其信仰是有多混杂,不过好在信仰这种东西总是承载着人类的敬畏,只要站住了脚跟,总有人会帮它圆出一套自洽的逻辑。
数百上千年的教派冲突,外来者与本土势力的生死相搏,二元对立的信仰理念自然就成了共识。
于是,代表着邪恶面的魔女兰达与代表着善良的圣兽巴隆诞生了,随着而来还有更文明通俗的传播方式—戏剧舞蹈—祭神舞。
祭神舞又称巴隆舞,演绎的自然是巴隆兰达,善恶之间势不两立的故事。
要跳祭神舞,自然得需要最光彩体面的仪式,不仅要有火堆火把,还要有牲肉贡品,最美的是岛上一年只有两季,庆祝节日最好的时段自然是农闲的冬季,后来随着日子越过越好,节日便也不再局限于冬季。
安楠总会在祭神舞后顺手偷些贡品改善伙食,虽然没少被抓到后胖揍一顿,但在节日里为了喜庆大人们也不好下重手。
再后来,耳濡目染下,安楠也学会了祭神舞,领班的老头便也不再找她麻烦,反倒有空便邀请她客串一下,或是魔女兰达或是兰达手下的小鬼。
不过,安楠对此嗤之以鼻,因为相比邪恶的魔女兰达,世人普遍更喜欢巴隆。
这段时间无疑是安楠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不过好景不长,等到公费教育念完,安楠就必须离开了。
岛上的高中都是私立的,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得起的,想要谋个好出路就必须到大都会,那里才有学费较低并且水平较高的公费高中。
摆在安楠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呆在岛上老老实实当“魔女”然后找个人将就下半生,要么为了谋个更好的出路去首都上公立高中。
“离开这里吧,这里不该成为你的束缚。”
那天,邻班的老头儿啜了口大烟这么说道。
“我过得挺好的呀。”
安楠不想离开,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感到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
老头皱了皱眉头,决定带她见见世面。
到了第二天,两人赶集,一路上能见到好多女人。
她们大多三五成群,头顶着大小箩筐,腰间挟着竹筛,里面或是盛着绸布衣物,或是堆满水果茶叶……
这些女人的皮肤大多被晒得又黑又皱,脸上也不见多少笑容,看起来在外人看来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
老头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站在山坡上,提着烟杆指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呀,没怎么样。”
安楠歪着脑袋道。
老头冷笑一声,旋即又带着安楠去到部落宗族很少涉足的南部地带,这里俨然已是安楠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
数栋全玻璃的屋子,用厚厚的遮光布当着,伴山而建,流水环绕,房间随着山势而下,屋顶都是绿草铺盖。
每一栋屋子都附带独立的景观花园,面向私人蓝天大海般无边际的泳池,结合了柔软沙发榻和按摩温泉池的凉亭,从屋子的任一个地方往外看都是绝佳的观景点。
老头指着这片美轮美奂的海岛天堂,咬牙切齿:“你扮了这么多次兰达,知道为什么兰达为什么是邪恶的吗?”
安楠哪懂这些,摇头默然。
老头唆了口烟,开始娓娓道来。
“最初在我们这,想要讨个好生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海边打渔,当然偶尔也会上山采撷果子,但上山比起到海边打渔却危险的多,林子里有太多毒虫猛兽。”
“后来有天,外来人乘着大船过来了打破了平静,本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剩下的还多是些手无寸铁的女人。”
“这帮女人就只能带着孩子退到山上生活,并且很快在山林里学会了用毒,没事就去海边报仇。”
“就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外来人想了个法子,他们在山上散布谣言,于是最初的传说就诞生了。”
“魔女兰达会散播恶毒的瘟疫和诅咒,还会杀死小孩。起初当然没几个人信,但只要真的出现了,那些麻烦事便多被归咎到女人身上。”
“听起来就是这么可笑,外来的还没上山,山里的人就先乱起来了。”
老头这么说着,一时唏嘘不已。
原来兰达一开始并不邪恶,硬要说道话反而是当地人的保护神。
安楠了然后不免叹气,旋即又联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脱口道:“那巴隆不会也不是什么善良的神兽吧?”
老头哼了声,道:“别说不是了,那畜牲一开始就是山上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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