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东厂出手
早春寒犹重,风卷雪飞纷。壶酒解烦忧,杯茶洗心尘。闭窗沉思处,轻眠灯渐昏。长安有老客,却非魏晋人。
有人去洛阳,有人回京师。
傍晚,通州,潮白河岸,夕阳照在河面,闪闪金光,粼粼波光。在杨柳依依的大道上,疾驰来一匹快马,这已经是第四匹快马了。马是好马,但也经不起长时间的长途奔袭,它的三个前任已经殉职在驿站,成了差役改善伙食的牙祭。马肉,本并非美味,煮了味酸,烤了不好熟不说,吃了还极易上火。但驿站的差役们,已经半年没吃到肉了,朝廷已经欠俸快一年了,据说这个月还要用胡椒和苏木顶替饷银,各地无不骂声一片。本来按制度,驿马是不得偷偷宰杀食用的,但差役们顾不得了,娘的当差就是为了吃肉,没有肉吃当什么差,总不能天天抢老百姓的。现在抢得老百姓也没什么可抢的了,甚至都琢磨不出新的抢的名目了,这断断是不可持续的。朝廷天天要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京城那帮高官老爷倒是一个个锦衣玉食,纸醉金迷,他妈的原来死而后已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卑劣是高尚者的通行证,高尚是卑劣者的墓志铭。自古如此。
这些底层的差役,早就懂得,那些金玉其外的,无不败絮其中。正因败絮其中,才不得不裱糊一个金玉的外壳。比如,官员在书房里硬要挂上几副字画表明自己的崇高,可是,又有几个能做到呢?常常是,挂“上善若水”的,一般都气量狭窄,挂“海纳百川”的,往往任人唯亲,挂“两袖清风”的,无不盆满钵满,挂“自强不息”的,更喜拍马钻营,挂“修身明理”的,内心个个混账无比。
所以,饿了吃饭,馋了吃肉,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扣了老子们的饷银,老子们自然要吃马解馋。其实,有了饷银,不仅可以吃猪肉,牛肉,还可以到馆子里烫一壶酒,再来几道美味的小菜,怎会吃马肉这样既不健康又不好吃的食物?大明的差役,还是老实的很。尽管如此,吃马肉的事一旦被发现,责罚也是很重的,只不过,债多了不愁,真严格按朝廷的规矩办,差役们早就不是杀头就是流放几回了,谁还在乎这多一点少一点的责罚。
按圣人的标准要求基层官员,这是大明的制度虽然严苛,却屡屡不管用的真实原因。这种制度,杀多少人,抓多少人,也解决不了王朝最终灭亡的结果。有人类以来,任何挑战人性的制度和章程,最终的结局无非是两个,要么遭到强烈的反抗抵制,要么沦为纸上的规矩。
冯七一路回京,换了三次马,虽然叮嘱驿站差役对疲惫近死的马匹悉心照料,但他不是不知道,八成还是要照料到大家的肚子里,只不过给七爷个面子,莫要当我面杀了吃就行了。这就是冯七的通达和比一般官员还强的地方。进了通州,就离紫禁城不远了,冯七一路紧赶,争取今晚一定回到大内,虽然城门、宫门此刻即将关闭,但以他的腰牌,想是无人敢拦。
尽管快马疾如风,冯七还是抡起马鞭狠狠抽打。这就是马的悲哀,跑的越快,被责打的越重。作为一匹快马,它的最终宿命就是累死。不过这并不算最差。最差的是,总有一些脑路奇葩的主子,将马、牛、驴套在一起使用,美其名曰刚柔相济,优势互补,最后结局无不是这匹快马被两个又蠢又笨的队友气死了。你是累死,还是气死?谁让你生而为马呢?要是生而为猪,就快乐多了。谁会去对一头猪报什么希望呢?往往越笨越懒的猪,肉越好吃。
好在冯七还不是这样的奇葩主子。马疾速奔跑,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可是这一会,冯七在马上总是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将马速慢慢控制下来,不断回头和四周张望,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刚出了林子,突然一道黑影从身体斜后侧袭来,身法快的不可思议。不仅身快,出掌更快。掌风劲厉,直扑冯七肋下,好刁钻的掌法!
冯七双脚离蹬,身向后翻,已落在两丈以外。
来人见一掌击空,颇为意外。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这冯七的功夫超过自己的预期。
“好身法,七爷不愧为东厂高手。”突袭者说话了,带些南方人的口音。
冯七见此黑衣人身材中等,身形较瘦,黑布遮面。从刚才对方偷袭这一掌看,其人掌法劲猛,出招诡异,身法奇快,定是高手,自己险些着了他的道。
“朋友,报个名字吧,七爷刀下不死无名之辈。”说着冯七将背在身后的雁翅刀抽了出来,因为若不用武器,自己没有胜利的把握。
“嘿嘿,区区就想试试七爷的功夫,没有报名字的必要。”黑衣人说着纵身过来,如一道黑色闪电,向冯七面门就是一掌。
冯七赶紧闪身,刀向对方咽喉削去。黑衣人低头,左掌奔冯七心口拍来,冯七侧身闪过,刀招还未来得及变化,对方右掌又奔自己软肋而来,冯七大惊,吐气吸胸,向后纵出七尺多远,勉强躲开这一掌。但头上已见冷汗。
仅一个回合,冯七就有些捉襟见肘。对方武功之高,令冯七惊异。他不敢怠慢,握紧手中刀,同时偷偷从镖囊中拽出“闪电回形镖”。这暗器,冯七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双方正式动手。冯七小心翼翼的施展开形意刀法,对方没用兵器,竟是一副空手夺白刃的架势。冯七见对方如此高傲,不由得大怒,多年来,死在自己刀下的高手不算少,今天岂能容你如此嚣张?形意刀法,讲究的是身与形合,形与意合,意与刀合,冯七身形意与刀的结合,堪称行云流水,而且冯七的招数,实用性和目的性极强,少了很多过渡性的花哨招数,攻击力大大提高。
但是,目的性太强的刀法,很容易被人看穿招式,计算出自己的攻击路线。因此,很多绝世刀法剑法都无法完全抛弃一些看似无用的动作和招数。有无相生,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用的招式背后,恰恰总是蕴含着雷霆一击。
冯七太现实了,太注重刀法的杀敌实用,少了对刀法意境上的思考,故进不得真正一流高手的境界。不到十个回合,对方诡异的掌法已经让冯七险象环生。看不透对方的出掌套路,每每匪夷所思,自己纵有好刀在手,仍是防不胜防。
冯七咬牙支撑着,以他的性格,绝不会主动认输。
第十二个回合,冯七与黑衣人拆招后,对方已从身旁绕而过。等冯七再转身时忽然感觉后背被人击了一掌,自己登时眼前发晕,胸口发热,气息不畅。冯七不解,明明没有给对方近身的机会,这一掌是怎么打上的?他稳住心神,又提刀冲过去。又打了两、三个回合,结果肩头感觉也被打了一掌,可是刚才明明黑衣人还在三尺以外!这是什么时候打上的?对方如何做到的?冯七感到有些恐惧了。
结果不到二十个回合,冯七共被对方打了三掌。冯七感觉已经支撑不住。看得出,对方出手留有余地,并未发全力,否则今日自己命不保。即便如此,冯七仍感觉心口砰砰直跳,气血翻涌,一股腥气直冲咽喉处。被掌打处,也是火辣辣的疼痛。但自己受的这三掌,根本都没看清对方怎么发出来的,莫名其妙,难道对方有帮手在暗处,还是用了暗器?
“黑煞无影掌!你是江南烟雨无常兄弟里的李飞鸿?”冯七终于猜到了眼前这个可怕的敌手。与此同时,左手的闪电回形镖已经出手,直奔对方双眼!
对方正在得意方才的一通戏耍。见冯七手中发出一道寒光,赶忙低头,闪过这一镖。
“哼,雕虫小技,你以为就这能伤的了你李爷?”黑衣人一阵冷笑。
笑声还未结束,黑衣人突然一捂肩头,咬牙道:“好小子,黄韬那个阉货居然把闪电回形镖传给了你,今天算你命大,李爷改天再跟你算账。你回去告诉那阉狗,怨仇因果,该报必报,他之前做下的恶,该还债了。”说罢,黑衣人向树林深处纵去,刹那间消失不见。
冯七强忍疼痛,找回快马,咬牙爬上马,一刻也不停留,直奔大内而去。他知道,自己此番伤得不轻,若不赶紧让黄公公调治,这条命怕是要交代。
深夜,京城,司礼监,灯火摇曳。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公公,还在阅批公文。黄河再次决堤,户部的银子还不够一百万两,就是尽数拿去赈灾,怕也是杯水车薪。而这一百万,还不是完全能拿得出来的实数,目前尚欠各级京官一年的俸禄,若是这么算,这户部已是亏空了。前段时间,户部尚书王士孺报请内阁,要求加征山泽税,表面上是向百姓征收山林砍伐以及湖泽鱼盐的税收,但实际上,本朝开国以来,这些名山大川尽掌握在江湖各大门派手中,如此收税,等于直接从各大门派嘴里夺食。谁去执行这个惹得一身骚的事情?四名内阁大学士,票拟意见时竟只写了个名字,毫无意见,就报到了司礼监这里。
黄公公自然知道其中关节。“一帮贪官和滑头”,黄公公暗骂。最近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公公陪皇帝闭关清修,陈公公带西厂一干人马,不知在搞什么。杨公公那里,平时也是阴阳怪气,对东厂的事问东问西,也不知哪一句是皇帝想问,哪一句是杨公公自己的意思。为了加强对内部人监督,杨公公还禀明皇帝,将北镇府司从自己手里抢了过去,为了大局,黄公公在司礼监不得不到处弥缝维持。于是这司礼监的日常事务,竟是全压在自己和东厂身上。
人手不足,尤其是能干实干的人不足,是目前最大的困难。谁都知道,大内二十四监,最不缺少的就是饭桶。但就是饭桶里,好歹也得选出点人出来。
何尝容易!黄公公虽然已经让董公公从大内二十四监和京城各衙门收罗一批忠心能办事的人充实锦衣卫和东厂,但这董公公居然处处打自己的算盘,报上来的名单都是他自己的私党,这帮人平时与董公公整日饮酒作乐,称董为干爹,还有的互相之间不是称姐夫就是唤舅子,这太监攀起亲戚,也是轻车熟路,与常人无异,只不过不知道一帮阉人,这姐夫舅子的从何论起。
夜半了,黄公公已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朝廷不太平,江湖不太平,黄河也不太平,如何能让人放心。袁自甘那里,也不知是否一切顺利。冯七也去了多日没回了。没有冯七这个帮手,东厂的事务,自己不得不每事躬亲,近来已是疲倦不堪。黄公公显得有些焦急。这壶君山毛峰已经泡过三遍,仍未唤人换茶。实在感到困乏的时候,他将桌旁一片黄澄澄的叶子拿过来,嚼在口中,辛辣入口,呛鼻,勉强打起点精神。后来还是感觉不过瘾,索性将叶子弄碎,卷在湖州进贡的盘纸里,用蜡烛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口淡蓝色的云雾,顿时感到一身轻松,精神倍增。此物唤作逍遥草,原是海外的东西,后来有人将种子带到云南、河南一带种植,长的也很好。叶子长成后,或者自然晒干,或者用火炉烘烤,呈金黄色,可以去除瘴气、蚊虫和寒湿,若是能点燃后吸上一口,分外提神,一身的忧郁愤懑之气全无。当然,需要将叶子碾碎,用苏州、湖州的盘纸来卷,口感才佳。黄公公吸了两口,烟雾弥漫在夜空中。推开窗,天空的月亮,干净,清澈,照着眼前的袅袅青烟,他陷入了半睡的冥思中。
“来人呀,烫一壶兰陵醉,备一碟花生,要炒的半生不熟的,冯七到了”。黄公公醒了。不得不佩服,黄公公这犬守夜的功夫,在大内是首屈一指,往往人在庭院之外,黄便知其已来。多年从未失误。
顷刻,冯七已到,步履有点乱。灯光下,面色惨白,嘴角略带些血未擦干净。黄公公知道,碰上硬手了。不待冯七讲话,急忙到其面前,连点阳明经天枢、太乙几处大穴,将两粒当归玉泉丸送入其口中。冯七静坐片刻,面色转淡黄,后来略透红润。精神好了不少。他拱手道:“谢黄师”。言毕,拿起兰陵醉,一饮而尽。“哈哈,好酒,痛快”。这么多年,冯七虽是下属,但与黄公公已结成亦师亦友的关系。若是换作旁人,如此放肆恐怕是早就去慎刑司领杖了。
“碰到高手了?”黄公公并未急于问抽刀门的事,而是先过问冯七的伤情。这是一个领导者必备的素质。若是先问,“此行抽刀门如何?”那么这种情商,既留不住下属,仕途也就戛然而止了。
“禀公公,遇到点小麻烦,碰到个人,吃了点小亏。”冯七说道。既然是汇报工作,称呼也就恢复了“公公”的提法。
“谁?”黄公公加重了语气,他知道,冯七不是个服输的人,能让他吃这种亏,江湖上恐怕不多。
“江南烟雨兄弟的黑无常,李飞鸿”冯七回答道。
“怎么,烟雨无常兄弟又露面了?难怪你吃了亏,这李飞鸿掌力凶猛,招数怪异,轻功又极好,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黄公公平静的说。
“属下明白”。冯七知道,黄公公这番话已经是莫上的褒奖了。
“李氏兄弟为何要对你为难,从出手看,不像要取你性命。”黄公公问道。
“回公公,属下只见到李飞鸿,但未见到他哥哥李飞羽。李飞鸿让我带话给公公,说怨仇因果,该报则报。”冯七知道,黄公公最不爱听“阉货”这个词,所以他不能把李飞鸿的话原文复述。
“哼,屁话,他李氏兄弟何时有资格教育起老夫来了?”黄公公把手中的逍遥草扔在茶杯里,残草入水中,灰色的烟升起。
“是,属下也是不忿,与其起了争执,不想还是平日练功不到,被他连打三掌,折了我东厂的名头。”冯七把因果关系倒过来讲,把李飞鸿的袭击,说成自己主动与其斗争,突出了自己的忠诚和站位。黄公公听了,还真是认为理所当然如此。
“你也不错了。他的黑煞无影掌甚是厉害,就是我也不能完全破解。我看你几处受伤,能活着就好。不过他李飞鸿功力虽然在你之上,你也不会白吃亏吧?”黄公公每一句话都带着自信。
“公公明鉴,他也没讨到太大便宜,趁其不备,被我的回形镖划破了左肩,您知道,这镖的打法是您亲自传授,纵使他武功高强,也难完全躲开,而且镖上还喂了滇蛇之毒……”冯七始终不忘,一切胜利的果实,要归于领导。
“嗯”,黄听后比较满意。“不过你要记住,这回形镖,只限于保命,平日不可擅自使用,习武者,当以德为先,不可妄自斗狠”,黄公公洋洋自得道。
“谨遵公公教诲”。冯七的伤势,终于慢慢恢复了。
看到冯七面色逐渐正常,已无大碍,黄公公问道,“抽刀门袁自甘那里可还顺利?”
“属下正要报告,抽刀门那里情况不妙,发生了两件大事,属下觉得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所以连夜从长白山往回赶。想尽早向公公禀报这一消息”。于是冯七就详细将司马信搅扰抽刀门,从而引出赵遁的消息,还有断水刀谱出了意外,说明江南李氏兄弟也参与了,以及东方敏等人被奸杀的消息全部报告了黄公公。而且将案子涉及到韦康,以及自己的推理也报告了黄公公。
作为一个深得信任的下属,其被信任的要诀,就是不管好事坏事,不管对的还是错的,都要报告,不要遮掩。当然,也不能不加修饰的全盘报告。就比如说黄公公的批文被换成了狗屎,就没必要报告了。
“哦?想不到这段日子,出了这么多意外。”黄公公略微皱了下眉头。尤其听到断水刀法重现江湖,他深感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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