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狩察少林
夜半听春雨,掌灯披氅衣。清茶沁常心,经书洗倦意。丝竹鸣禅音,烛尽悟菩提。不忍惊岁月,晨钟莫太急。
中岳嵩山,西临伊洛,北观黄河,南据颖水,虽不及泰山的高大,华山的险峻,但其地处中原,为禹王兴发之地,古人称“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隆然特起,形方气厚,故曰嵩高”。诗经曾赞曰“嵩高唯岳,峻极于天”。山下的嵩阳书院,便是程朱理学的发源之地,二程和朱熹都曾在此讲学,举世闻名。本朝以来,学问尤其注重理学,八股文必以朱子集注之四书为标准答案,二程和朱熹成了读书人心中新的圣人。因此,书院也成了天下读书人争相朝圣之所。只不过,这个所谓的朝圣,有多少是真为了学问而内心对圣人的崇敬,还是因科举功名的驱使而专门来讨个命运的庇佑,却是说不清楚,也没人愿意说清楚的。只能看见,读书人虔诚祭拜程朱的时候,与凡夫俗子去土地庙里拜神仙,寺庙里拜佛祖、观音,也没有多大区别。更何况这嵩阳书院里,还真的摆了各类神仙、佛祖的牌位呢。
嵩山之东,为太室山,传说夏王启便诞生于此山,太室三十六峰,峰壑开绽,凌嶒参差,白云蓬蓬,忽合忽散,正如同千年的岁月烟云,片刻间便虚无飘渺。嵩山之西,号为少室山,传为当年禹王之妻妹,也是他第二任妻子所居之地,故名为少室山,也是三十六峰。嵩山七十二峰,起伏层峦,显隐错落,横看竖看,纵穷尽人的一生,也未必参透这远近高低的同与不同。自山而言,山只是山,不同的是人而已;从人来说,人虽不同,然山是什么,最终也是无法参透。
山是空,人亦空,唯此心不空。无明幻化做山,无明幻化做人。然空不是无,幻并非假,若能此心顿悟,化去无明,那才是真山与真人,这便是禅宗的境界了。少林,天下禅宗之大成。若说佛学来自天竺,但这禅宗的佛学,却是我泱泱中华的独特文化。若无魏晋老庄玄学的中介,有无禅宗,还是未知。
少林寺,就在这少室山上。千年少林,自成立以来便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而武功与佛法的双修,更是别派无法比拟的。少林功夫的一招一式,若是简单的看做杀人的技术,那是至为浅陋和粗鄙的看法。但若说少林的功夫只有佛理,对不得阵,杀不得人,那只是因为说这种话的人太过低微,还不够资格让少林露出功夫给你看。
但是,佛法自在天下,功夫自在江湖,真正少林的功夫,就只能出在嵩山吗?这便如同说儒学只能在山东,道家只在函谷关一样可笑。话说回来,少林历来不乏沽名钓誉之徒,曲阜不少装模作样之辈,也是不断被见证的常识了。所以,少林派得到武林的尊重,不是后辈不知进取的理由。
本代方丈性空大师,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尽管朝廷派出太监狩察少林派,这还是少林寺成立以来,上千年来的第一次,但也正因为第一次,所以才要更加重视。性空当然知道,在本朝,没有脱离朝政的江湖,也没有脱离江湖的朝政。不明白这一点,在大明朝是做不得大派掌门的。所以性空能够坐的稳少林方丈的位置。如果仅仅靠武功卓绝,行吗?但话说回来,如果在一众高手中,拿不出一两样绝活,这方丈坐的住吗?
所以做掌门难,做少林的方丈,尤难。尤其夹在海升票号、嵩林印厂、金刀印厂之间,夹在钱军、陈公公等人之间,火中取栗,一点小事处理不慎,便会产生惨烈的代价。还有一帮性冷等不服管理的同门子弟,时不时的便给自己找些麻烦,于是门派琐事、对外交往、管理生意、看准朝局,成了性空大师的四大必备能力和素质,至于武功的研修、佛法的钻研,已经不是少林方丈头号重要的事了。这些事情,做下去,越来越难;不做下去,活着就难了。
人们总是会发现一种现象:好不容易,费劲千辛万苦才入了局,却发现,局中的天地并非预想中那般如意,在局中撑下去,越来越难。但最大的困难,就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局了。人总是在呕心沥血的给自己制造一架枷锁,然后身心俱疲的累死在打破枷锁的过程中。
少林派,也成了性空的枷锁。他时而快乐,时而压抑,时而痛苦地在枷锁中,体会着自己的价值,正如同常人看山一样。他法号性空,看来是空不了了,至少现在他还处于不想空的阶段。可这也不能怨他,自古以来,有几人能参透空的境界?绝大多数所谓的参悟,那不是空,而是空虚,自欺欺人而已。
可怜的人,绝大多数的时候,要么是愚蠢的过了一生,要么是自欺欺人的过了一生,在临死之前,还不忘把愚蠢和自欺欺人的标签贴在别人的墓碑上。性空方丈,和陈公公,到底属于哪一种人?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者说,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知己者智,知人者,圣。
陈公公的大队人马,进了登封城。龙门客栈的一众官员,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汝阳杜康的味道,便急匆匆尾随而至。上司来了,吃不得一顿安生饭,本就是常态。更何况此番可是随时都可以打掉帽子,扔进牢子的陈公公来了?令人不解的是,陈公公并未住进少林平时用于接待,环境安静,绿水青山为傍的嵩山客栈,而是住进了熙熙攘攘,名利往来的登封客栈。据说,这里离海升票号少林分号更近,离那嵩林印厂也更近。于是,这登封客栈遇到了百年难得的大生意。掌柜的已经提前清空客栈,全都留给朝廷派来的钦差,宁可空房广厦千间,绝不让陈公公有一丝不得开心颜。
登封客栈住不得,于是附近的嵩阳客栈,迎来了近年最好的生意。这不,一行就来了九个人,五男四女,从身带兵器来推断,都是江湖中人。五个男子,并无什么可说,只是那四名女子,实在令登封城蓬荜生辉。三位绝代佳人,簇拥着一位,清雅的女子。这女子,并不及另三人的美貌,但是有谁说过,女子只是靠美貌取胜的呢?
从历史来看,有两种女人,要远远胜于各种天资佳丽。一种是有故事的女人,譬如传说中的四大美女,西施、昭君、貂蝉、杨玉环,另一种是有事故的女人,譬如水浒传里的四个女人,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贾夫人。可是这个女子,缺乏故事,也少了事故。她只是让人感觉,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诸葛愚曾说,既然丁嵩并非坏人,还是师兄,那么赵遁也自然不是坏人,李飞鸿、轻云、婉月和流风,岂能是坏人?吴道海和沈日新当然同意这个看法。方月娴心想,他们岂止不是坏人?既然不是坏人,既然同去嵩山,何不一起结伴同行?这实在是个最好的主意。只是忙坏了轻云和流风两位姑娘,她俩自从知道方月娴要同行,便把断水山庄所有的止血药,全都带上了。
李飞羽不满道:“我和司马兄、回雪姑娘去峨眉山,那也是九死一生呢,老灭欲的剑法可不好惹,能不能给我们留一点?”
轻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有司马庄主在,就是活的止血药,而且你不是一直对灭欲剑法不服气吗?你们浙江人就是矫情。”
婉月笑着劝道:“先生此番定不会再吐血了。”
另外三位姑娘不解:为什么?
“住在心里,方才吐血,那是吐给我们看的。来到身边,何必如此?岂不是让人心疼?”婉月边说,边看了一眼赵遁。
“哦,没看出来,原来竟是婉月姐姐最懂先生”,三人半信半疑的调侃道。
可是,从洛阳一路到登封,赵遁确实没有吐血。
“流风妹妹,把你的猩红针拿出来,去扎先生一下”,轻云不满的说道。
“为什么?”流风睁大了眼睛看着轻云。
“因为,我俩白白带了这么多药”。轻云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内心的想法。流风和婉月相视一笑。夕阳下,这笑容,好美。
一路上,赵遁与方月娴的话也不多。
“海棠镖,你是如何做到的?”
“还要感谢赵庄主将火绳枪改成鸟铳,解决了点火的问题,所以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思路。”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众人听不懂二人的对话,也许是在研讨断水心法吧。是的,似乎目前江湖中,真正懂得断水心法的,莫过此二人了。只不过,一个是绝世不出的高手,另一个武功虽然平常,却是绝世不出的清雅。
九人顺利住进了嵩阳客栈。来到嵩山脚下,这嵩山古酿,是非喝不可的。点灯的时候,十八坛,已经喝完了。赵遁,已经趴在桌上睡去。于是诸葛愚夜探少林寺的提议,就成了冒险之举。
方月娴道:“诸葛兄不可冒险,这少林寺不比金刀门。前次师兄险些被陈公公发现,此番又有性空、性无等一众少林高手,还是不要冒险。”
诸葛愚只有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陈公公必定在少林,只有偷听,才能知道内幕所在。”
“好,我佩服诸葛兄弟这份勇气,上少林,算我一个!”李飞鸿道。轻云也想去,婉月拦住了她。“既是夜探,人不可过多,先生处还要妹妹照顾,莫不如让流风妹妹同去,如有意外,她的流风猩红针,可保两位兄长的安全”。婉月说道。
方月娴佩服婉月姑娘的见识。不知为何,自己似乎越来越和这位姑娘很谈得来。于是李飞鸿、诸葛愚、流风三人起身,夜探少林。
晴空,皓月,少林寺,一梦如是堂。
陈公公正在和性空等人闲谈。只见性空深施一礼,“陈公公能光临小寺,少林蓬荜生辉。”陈公公赶忙搀住:“方丈过于客气了,陈某此来,半是官方,半是私人。某作为少林派的俗家弟子,虽然不进少林的谱系,但按辈分,实在是方丈的子侄辈,岂可乱了规矩?”
性空一脸至诚的言道:“不是客气,公公家远房的外甥李二狗,还是小僧本家的表叔,从这个角度论,公公还是少林寺的爷爷呢。”
少林寺的爷爷,也就是少林派的爷爷,古往今来,只有陈公公获此殊荣。管它真的假的,自从陈公公掌管西厂,就注定了必须有李二狗这么个外甥,这个外甥,就是陈公公与江湖各大门派拉近关系的千钟粟,黄金屋,和颜如玉。富贵不还乡,正如锦衣夜行。陈公公不愿回山东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喊着“苟富贵,莫相忘”的乡亲,令人心烦意乱。而少林寺,才是心安之处的故乡。
“此番狩察,实为首次,还望方丈鼎力支持。”陈公公道。
“那是自然,所有少林派一应事务,但凭公公查问。”性空答道。
“嗯......既是如此,那杂家也不客套了。我听闻少林派与海升票号合作,开了少林分号,相关账目可否让我等一观?”陈公公倒也直截了当。
“这个......想必公公也知道,这海升票号是钱军大总管的生意,这少林分号的账目,若不得其公子钱小军三郎的许可,贫僧也不敢造次的。”性空话中,带有一丝推辞之意,但仅仅是一丝而已。马上被他充满江湖阅历的笑容,遮了过去。
“这钱小军三郎,又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陈公公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因为他的脸上,漠然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和神色。
“也许公公不知道这海升票号的运作模式。票号的大总管自然是钱军,钱军有十个干儿子。这一郎始终不离左右,是钱总管的肱骨和膀臂。接下来便是二郎掌管武当分号,三郎掌管少林和嵩山派分号,四郎掌管峨眉,听说最近搬到了抽刀门。五郎管青城,六郎管华山,七郎管泰山,八郎管丐帮、海沙、巨鲸等一众帮派,九郎管民升、信升、恒升、农升等一众二级票号,十郎组织一帮打手,专治各种不服,和不如数还本付息的。本朝特重武当,所以二郎管了武当,这少林和嵩山两派,就是三郎主管了。”性空不耐其烦的解释道。
“既是如此,那钱军和我还有些交情,钱小军三郎处,我去解释,方丈只管把账目拿来即可。”陈公公淡淡的说道。
“可是......如此......还是不行”,性空吞吞吐吐道。
“哦,那是为何?”陈公公的话语中已经带了不满。
“海升票号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但凡查票号的账目,必须有吕公公的签字,加上内阁首辅和户部尚书两人的会签,方可。”性空说着,偷偷看了陈公公一眼,似乎陈公公有些生气了。
“这是为何?杂家这次狩察少林,那也是吕公公点头同意的。我知那钱军是吕公公的人,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吕公公办事,就是一家人,这点事不能犯了和气吧?至于说会签,这海升票号与内阁和户部何干?怕不是方丈为难杂家?”陈公公边说,边端起桌上的禅茶,咕咚一声,一杯茶全喝进肚子里。
性空傻傻的怔在那里,似乎没了语言。一旁的达摩院首座,性无法师,看师兄陷入尴尬,不得不解释几句。“禀公公,据我所知,此番公公狩察,是有特定的题目,就是查看江湖各大门派是否忠于朝廷,服从朝廷,这查海升票号的账目,似乎不是公公此番狩察的内容?”
陈公公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嘿嘿一笑,“这位想来就是性无大师了吧?看来大师对朝局的关注,实在是紧的很呀。刚刚跟方丈开个玩笑而已。杂家岂能不顾圣上和吕公公的交代,莽撞行事?那从明日起,我们便不去票号,直接看看少林派的账目吧。”
“这......”性空和性无都陷入了无声。无声胜有声。
“难道这也不可以吗?”陈公公有些火了。
“禀报公公,既然是专项狩察,少林的账目也不在公公查询之列。”一旁有一个和尚说道。
“哼哼,恕我眼拙,这是哪位大师?”陈公公问道。
“贫僧法号了然,是达摩院的枪棒教头。”和尚说道。语气不卑不亢。
“哈,什么时候达摩院居然有了枪棒教头?”陈公公无不嘲讽的说道。
“禀公公,若论辈分,贫僧与公公平级,请不要污蔑我达摩院的武功!”和尚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性空和性无手心已经出汗。
“是嘛,那今天我倒要以少林后辈的身份,请教下达摩院的功夫了!”说着陈公公甩去了披风。
“哎呦公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公公莫要跟小辈一般见识。”性空赶紧过来劝慰。可是时机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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