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大人……您请稍待,我这就去请家主来接旨。”
“快些去罢,本官还需去定阳、平昌公干,时间紧迫,可不敢在此久作盘桓。”
新安馆中,施恩冲着面前这位朝廷的钦使甘谅甘大人一礼,转过身去急急离开。
施恩今年三十有四,已经接替父亲做了七年的新安陈氏家宰。这七年里,他顶多也就见过郡里来征发钱粮的小官吏,今日见了朝廷中枢的官员,不免得心下有些踧踖。
“本家多年不曾迎来朝廷的钦使了,难道说朝廷念及陈氏往日盛威,要对本家重用吗?”施恩想到这里,不免得有些心绪激动,但转念间又想到:家主大人已经卧病一个月了,慢说别的,就是出来拜见上官也做不到啊。
陈氏乃是缙州本地修真世家,算起来也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了。鼎盛之时,势力一度扩张至缙州全境,家中一套“景霄神雷剑”更是威震东南。
可怪的是,自四代家主之后,陈氏一族人丁愈见兴旺,家中灵根圆满、能够修行的子弟反倒越来越少。
这样一来,其势力便逐步受到其他修真世家的侵陵,大概一百年前,终于被逼到了缙州九县之一的新安县。若非朝廷下达了私斗禁止令,恐怕连这一县之地也保不住。论势力强弱,陈氏与越国其他势力跨州连郡的修真大家相较,直似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不过到了已故老家主陈舫这一代,事情有了些许变化。
陈舫六十岁时老来得子,取名陈尘。此人三岁开蒙,六岁入道,十二岁筑基,论天资,绝对是本家五百年未有的上上之选。以陈舫的判断,陈尘结金丹化元婴那是早晚的事。
如今这列国纷争之世,什么最宝贵?人才!只要陈尘修为精进到一定境界,就是朝廷也得给新安陈氏面子,到时在大越国把持国政的顾、陆、朱、张四大家,恐怕就得加一个陈家在里头。
可老天爷却不大给陈舫面子——他畅想未来还没多久,七十六岁便撒手人寰,终究还是未能目睹陈尘大放异彩、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家主撒手人寰后,也不知道是陈尘忧伤过度伤了神识还是怎地,一日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一个半是昏睡不醒,剩下半个时辰也只是半睁着眼睛呆呆出神,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陈尘这一个月里,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更遑论处置领内诸多事务了,而这副担子自然就压在了家宰施恩身上。
“若是被朝廷钦使看见家主这幅样子,说不定新安陈氏就得除去领地了……老天爷啊,难道这陈氏七百年的传承,竟要就此中断了吗?”
他一路满心忧虑地走到陈尘的起居室外,忽然瞧见五六个眼熟的宗族长者气势汹汹正朝这边而来,当先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
“二老爷,诸公,您几位这是?”
施恩口中这位二老爷,正是那精壮汉子——陈舫的二子陈端。
陈端见施恩来了,轻轻抬手止住了施恩的行礼,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施老弟,我和诸位长辈来看看三弟。前厅不是有朝廷的使者么,你为何到这里来了?”
施恩道:“是,朝廷钦使甘谅甘大人亲临,在下这是来请家主到前厅见客的。”
陈氏宗家的男丁里,老大早夭。陈端是陈尘的二哥,他灵根不足,不能修行,故而年纪虽长了陈尘十几岁,却不能继承家主之位。
陈尘清醒时,陈端倒是不敢冲着这修行人造次,但自从陈尘瘫痪在床后,他私下里和陈氏分家的几位长辈多次议论“家不可一日无主”这样的话,施恩对此是知之甚详的。
“就老三现在这个样子,如何拜见钦使?”陈端冷哼一声,“施大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这陈家,若是没了我,宗家非绝嗣了不可。倒不如趁着朝廷钦使来此,咱们行个分断之礼,你看如何?”
施恩心里咯噔一下,苦道:二老爷果然还是发难了。
所谓“分断之礼”,就是由朝廷的理真司官员见证,向朝廷提交修真世家的家主变更事宜。甘谅乃是理真司员外郎,若是由他来裁定见证,是合乎朝廷法度的。
分断之礼那是同族修士之间的事,如陈端这样的寻常人,照理根本没有资格参与。然则此时此刻让甘谅知道了陈尘的身体状况,大可直接一封奏疏除去领地,将陈氏一族贬为平民,何必多费周章去分断?
念及于此,施恩连忙摆手道:“二老爷可不敢说这话,若如此,怕是本家不能保全领地,到时被朝廷除领,二老爷要这家主又有什么用?”
陈端面上一冷,并不说话。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接过话道:“我陈家的事,竟要你这个外人来管了?说到底,即便除领,本家只需缴还朝廷赐给的职分田,至于世业田并不在缴还之列。我陈家无非少了一二百亩地,舍了新安长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又算了得了什么?”
施恩只要回话,陈端却先一步道:“叔公说的是。他一个瘫在床上的废人,若是瘫上一辈子,难不成我们新安陈氏一族便要靠这么个瘫子振兴家业么?笑话!”
“嗳,要我说呀,老三那孩子,只怕也活不过几日了,倒不如让老二继承家业,咱们陈氏一族也有个主心骨。”
“这话说得在理,依我看,修不修行也没什么分别,阎王爷要他走,咱也留不住呀。舍了这新安长的名头,咱们还不必花钱饲养战马、购置军械,能省多大一笔钱呐?再说了,在新安,到底还是咱们陈家人丁兴旺,新来的官家不也得倚重咱们?旁地宗族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咱们麻烦少而利头多,难道不比现在强?”
“正是如此。”
“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呐。”
陈端的话一出口,旁边几个老者不住地附和着,让施恩一时难以招架,心里越听越气,急声道:“家主如今身体抱恙,但总有好转的一天!你们这样急切,是盼着家主死吗?”
“死不死,看看便知道,”陈端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些日子老三瘫在床上,都是你施恩在家中指手画脚,我们却连他面也见不着,到底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要我说,莫非是你从中捣鬼,隐瞒老三的死讯,拖延时间,借机阴谋篡夺我陈氏家业?”
施恩被这杀人诛心之言激得怒目圆睁,狠狠地顿了顿足,怒骂道:“陈端你休要血口喷人!你私下与这几位旁支的长辈许诺金银财货,让他们为你出头争这个家主之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陈氏一族以道法立足东南七百多年,我施家代代侍奉本家,也有七百多年了。我施恩对本家绝无二心,也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陈氏从修士家族除领降格,让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狼心狗肺的东西得逞!”
陈端见施恩把话说破,脸上羞怒之色顿时抑制不住,索性冲上前去,抡起拳头便要打下去。
“吵吵吵,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个懒觉了?”
正当外间闹到不可开交之时,起居室内突然传出一道慵懒中夹杂着愠怒的声音。众人都是一愣,陈端这一拳便没能砸下去。
紧接着便听见起居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睡衣的清瘦少年,用冷淡的目光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对转过身来正要行礼的施恩说了一句:“你站我后面去。”
这人自然就是新安陈氏的家主陈尘。
当然,此“陈尘”非彼“陈尘”,如今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家主,正是那位在地府打了一圈官司后借尸还魂的“人瑞”。
施恩眼瞧着陈尘竟然能够行动言语自如,心里是又惊又喜,连忙应了个“是”,便窜到陈尘身后。
“你们几个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陈尘的清清冷冷地说:“之前我不能起身,形同废人,你们要换家主,这事道理上也说得过去,我可以理解。”
“可是你们要做这个事,至少等我死了再说,我还活着,就这样搞三搞四,我不理解,所以我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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