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放在枕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我不习惯关机睡觉,也从未设置过任何静音模式。同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有铃声响起。
电话那头,第一次听到父亲哽咽。他一定是想了好久才决定在深夜打这通电话。此时的父亲一定有着不得不说,哪怕等到天亮都会觉得太迟的事。
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得到了关于二爷爷的两个消息:二爷爷找到了,二爷爷离世了。
听明白真切后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里默默盘算了时间,二爷爷失踪至今有20年了。而此时突然听到他被找到但又离世的消息,我内心先是有短暂的喜接着变成长久的悲。
我安慰完父亲挂上了电话,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
把头埋在黑夜里,试着让自己平静,试着让自己麻木。但有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
终于还是控制不了情绪,我开始哭泣,像是积压已久的火山喷发一般。
边哭边回想着这几年自己的境遇。大学毕业后我和几个同学在杭州创办了家电商公司。成立初始,赶上政府实施的一系列好政策,再加上几位合伙人非常给力,同事们也相当出色。公司成立伊始运作得还算不错,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
谁料这外部疫祸来得突然,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市场跟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让原本稳定的公司业绩急转直下。在最困难时期,我先是寻求公司兼并未果,后遭遇融资受阻,再接着产品积压导致公司资金断裂。很快不少员工因不能按时发放工资而选择离职,项目也因为人手不够而逐步陷入停滞。就这么一下功夫,几年的努力戛然而止。最终我因合同履行问题吃上了官司,后续还要处理股东,员工,客户等一系列的问题。
原本以为我将以失败和疲惫进入2021年时,新年的第一天的第一通电话又把我拖入更糟的情绪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逐渐感觉脑子有些沉重,身体却开始轻飘。
宣泄够了我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本相册。这是一本极具历史感蓝皮塑料封面的相册。除了封面封底总共有20页,每一页都有一张塑封的黑白相片。
前面19页都是二爷爷的相片。那个时候,二爷爷看去白白净净,而且脸型方正,目光有神,剑眉横飞,给人感觉聪慧,世故且圆滑。
而最后一张是我爷爷的相片。相片里爷爷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站在一幢白墙黑瓦的房子旁,皮肤有些黝黑,理的是平头,人很瘦,但身躯伟岸,相貌堂堂,弯眉如刀,慧眼寒星中有一种那个年代才能的精气神。
原本以为看着老相片,心情会好些,但是触景生情,又让我心中充满了落寞。
今日原本计划要回父母那,和他们坦白自己的现状。但在此种情绪下,我不得不暂缓这一计划。
“回趟老家吧!”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二十年后我终于回到离杭州一百多公里外的千年古镇梅城。
回去之前我曾从父亲那得到过讯息,因为老家的宅子长期无人居住,被村里改成了祠堂。
等我到时,发现老家已经从以前破破烂烂的沿江渔村变成了现在矗立着马头墙,清灰瓦,木格窗,雕刻花等徽派元素建筑的江景花园。
老宅子大门朝南正对着三江口。宅门口挂着红字黑底的牌匾,上书“九姓祠堂”四个大字。
我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穿过天井。过去的记忆随着脚步开始一点点浮现出来。我尽量克制内心的情绪,一路没有停留直接进了正堂。
正堂的布置和印象里已经不同,横亘在正堂的有一块通顶的板壁,上面挂着两幅人物画像。我走近些发现既不认识这画中人物也看不懂画上的文字。画像旁边挂着一副对联,上面书写着依旧是看不懂的文字。
原本板壁前摆着长条案,条案前摆着一张八仙桌。而现在这一切被一张硕大的神台取代。
神台上立着九块牌位。牌位上的文字和人物画以及对联文字相似。除了牌位外,神台上还陈列了若干个贡盘,这漆器盘子上凫鸟的图案倒画得惟妙惟肖。
二爷爷曾说过,凫鸟是九姓的图腾。我是上了小学才知道图腾的含义,后来还专门问过二爷爷,为什么别人家的腾图都那么好看,不是凤凰就是喜鹊,而九姓的图腾却是一只野鸭子。二爷爷笑着回答我说:“野鸭子好养活呀,不仅能下水,还会飞呢。”
我绕过板壁出了正堂,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
后院是两位爷爷精心打造的地方。这里小桥流水亭子假山,样样齐全步步有景。这里也曾是我的一方乐土,最喜欢待的地方。
我沿着院落一侧的四角亭拾级而上,腊梅盛开在石阶两旁。这一路花香悠然彻骨,心旷神怡。借着香气努力醒了醒脑子,想让飞快转动的脑袋清醒一些,冷静一点。
依靠在那黑瓦短檐,漆梁雕柱的亭子下美人靠前,我望着这略微有些结冰池水,发现了水里生长着努力冒头吐气的锦鲤。一切是那么鲜活。好像上一次待在这里还是昨天。
这后院有三间房子,分别是正房,东厢房,西厢房。正房原先是爷爷奶奶住的,二爷爷住东厢房,父亲住西厢房。爷爷奶奶离世后正房一直空着,父亲在成年后也离开梅城老家去杭州工作。后来老宅子就留给二爷爷一个人住。
以往每当农历新年时,父母都会带我回这老宅子住上一段日子。
原本这是一幢带院子的普通民居。听说刚接手时,整个屋子仅是遮风挡雨的功能。后经两位爷爷一点点地修葺,终于成为这村里最气派的宅院。
在老房子的日子是我小时候印象里最幸福的时光。冬日暖阳下,天井里,二爷爷点起火盆,架着炖锅,锅里煮着各式腌笃鲜。二爷爷点着旱烟给我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九姓的故事。
可是幸福日子总会有终点,在千禧年来临前一天,二爷爷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1999年的12月31日。傍晚5点多,天已经完全黑了,家中刚装了一个多月的电话响起。
“赞赞,接下电话,应该是你二爷爷打来的。”此时的父亲刚下班正忙着做饭,他想着这个点电话一定是二爷爷喊我们元旦回老家相聚。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开心说了句:“二爷爷,我是赞赞!”
可是电话那头只有漫长的回音和一丝轻微的叹气。
“不是二爷爷吗?”父亲看我没再说话,便放下手中的活,接起了电话。
随后,父亲拿着话筒一言不发地过了许久后才缓缓放下。
“不是二爷爷吗?”我又问了一句。
“不是。你二爷爷已经离开了,以后我们不用回梅城老家。”父亲轻声说完又回到了厨房继续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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