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大地一片金黄,天空一望无际的蔚蓝,白云如孩童一样,欢快地在天空中玩耍,不断地变幻着形态,好奇地俯瞰着这块平原土地上的人们。他们已经开始为秋收做准备了。修理马车、平整夯实将要做为打豆子的场院、苞米栈子也立起了一小截、仓房已经规置利落,只等开刀收割了。张冠杰不愧是村里的能人,一台全新的小四轮拖拉机已经开回家了,有了这个铁家伙,拉庄稼、柴禾、打豆子、翻整土地、播种都会大大提高效率。张冠杰已经盘算好了,自己家的地收完了,就去给别人干活,赚些油钱、工钱自是不在话下,光是翻苞米茬子、大豆茬子,就够办置年货的了。
只有项小仙的家里毫无动静,秋收好像跟他们家没有关系。项小仙和李春艳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孩子是他们的一切。
现在,他们突然失去了一切,悲痛摧毁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
不过生活的脸也是说变就变,悲与喜的转换连酝酿的过程都不需要。这个傍晚,项伟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坐着“港田”(拉客的三轮车)回来了!如果说项伟的出走对项小仙两口子来说是晴天霹雳,那么他的回归就是喜从天降。
炕上躺着的李春艳听到院里有动静,也许是亲情的感应,让她“呼”地坐起来,久盼的项伟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哎呀”,她大叫一声,连鞋都没穿就夺门而出,一把抱起项伟泣不成声。把宋小英吓了一大跳,“这个胖子就是项伟哥的姑姑?”她很疑惑。正在蹲茅房的项小仙,一手夹着旱烟,一手拿着一根用来揩屁股的小木棍,听到老婆的哭叫,不明所以,这么恐怖的声音他可从来没听过,顾不得划拉一下屁股就跑出来了。一看项伟回来了,登时就呆住了,如同看到了天外来客,等缓过神来,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李春艳在灶房里忙着烙拼,手直哆嗦,好几次被大铁锅给烫了。项小仙大口大口地抽着烟,蹲在灶坑那烧火,眼睛不时地往屋里瞟,李春艳好几次也是这样,他们是真怕一不留神项伟又消失了。那个小姑娘什么来历,他们还没有仔细问过。项小仙有过一闪念,这女子也许是项伟捡来的,将来或许能当老婆,连彩礼都不用花,这小子,还有这能耐!
大饼啊,太奢侈了!项伟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回。仓房里的白面有几次都长毛了,为了省油,姑姑做了疙瘩汤,倍儿香倍儿香的。项伟抓了一张饼放到宋小英碗里,宋小英咬了一口,还没等嚼碎就说:“姑姑烙饼真好吃,姑姑你真漂亮,一定能长命百岁!”李春艳一听愣了,看看宋小英,又看看项小仙,这是说我吗?啥时候有人说过我漂亮?嘿,不管是不是真漂亮,反正这话漂亮。“小闺娘,真会说话,你几岁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宋小英说。
“十一岁了,姑姑,嘻嘻。”
“那你家是哪的?怎么跟我们家项伟一起回来的?”
项伟一边吃一边给他姑、姑父介绍了宋小英的情况。他直到现在也还不适应姑姑和姑父的转变,这不真实,这不现实,会不会是评书里说的“鸿门宴”?他拿不准。不过看刚进门时他们俩的表现,不像是装的。先观察观察再说吧。
吃过了饭,天已经擦黑了。最近村里村外的路边已经挖了很多个大坑,听说要埋电线杆子,这个落后的地方要通电了。李春艳把西屋收拾了一遍,被褥都平平整整地铺上了。项小仙在灶房炒了一簸箕瓜子,出锅以后,他特意在院子里把簸箕好一通颠,一来是为了散热,二来是想引起乡亲们的注意。这些都忙完了,一家人才围坐在东屋炕上说话唠嗑,听项伟讲他这段时间的经历,宋小英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补充。李春艳非常喜欢宋小英,她让项小仙去后园里摘了不少沙果给孩子们吃。当听到他们俩在省城睡水泥管子的情景时,两口子啪嗒啪嗒的掉眼泪。项伟说到宋小英生病,他半夜求人帮助的情景,李春艳搂着项伟又哭了一通。哭哭笑笑的这一场团聚,持续了好一会儿,项伟和宋小英都困了,项小仙和李春艳才恋恋不舍地说,该睡觉了,你们俩也累了一天了。“让英子睡西屋,我都收拾好了,”李春艳说,“小伟就住我们这屋。”
“姑姑,”宋小英看着李春艳说,“我要和哥哥睡一个屋,他不在我都睡不着。”
“啊?这能……好吗?一个小小子,一个小闺娘……”李春艳有点为难,她还想让项伟睡在她身边,这样才踏实。
“好,这样挺好,姑姑,哥哥可喜欢我了,我也喜欢哥哥。”宋小英洋洋得意地说。
“行,行,那去睡吧,小伟,带英子回屋睡觉。”项小仙笑呵呵的,显得非常通情达理。
李春艳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她横了一眼项小仙,心说这个老瘪犊子一点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等孩子们都回屋了,项小仙两口子也上了炕关了灯。“让他们一块睡吧,都还小,也不懂个啥。再说,这小闺娘鬼精鬼精的,将来让他俩成亲,给咱们当儿媳不挺好吗?”项小仙一边抽旱烟一边跟李春艳说。“你没听小伟说吗?这小丫头是城里的,还有房子,户口肯定也是城里的,要是嫁给小伟,这不是天大的美事吗?彩礼钱我看都省了。到时候,咱们小伟城里有房,乡下有地,这好事,哪找去?”项小仙话里明显透着兴奋。“只是听他们那说法,她那个姨不像是块好料,恐怕不太好对付,这个慢慢想办法,只要小闺女喜欢咱小伟,其它的,都好办。”
李春艳听了项小仙的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你个瘪犊子,花花肠子真多。”她接着长叹一声:“唉,总算回来了,这小崽子,可把我想死了,他要是一直不回来,我都不想活了。”说着眼泪又下来了。项小仙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孩子在家时真没觉得有什么,这突然一分开,心里是真难受,刀剜了一样,现在好了,回来了。“咱们这也算是……什么来着?失……失什么得来着,小崽子主意太正。你往后别老抠抠馊馊的,给孩子吃的用的,还有什么舍不出来的?要不是你这样,孩子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去NM的!谁抠馊?你自己什么德行你自个儿不知道?小伟是我们老李家的种,你以后再敢对他不好,我挠死你!”李春艳没念过几天书,骂人是她特有的交流方式。项小仙早就习惯了,一天不挨骂浑身难受。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这两口子久久不能入睡。项小仙深夜里还起来好几回,到院子里坐着,看着满天繁星,觉得今天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天。
项伟和宋小英其实也没有很快入睡。对于项伟来说,这个熟悉的环境,今天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但这份陌生,倒是让人感觉挺舒服的。姑姑和姑父都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是烙饼又是炒瓜子,以前要是提这样的要求总会被骂上几句。姑姑还又搂又抱的,太突然了,就像老虎抱着绵羊一样,总觉得随时可能被吃掉。不过,姑姑的怀抱,挺温暖的,是不是被妈妈抱着也是这样的感觉?唉,妈妈的怀抱。回家之前的那点隐隐的羞耻感,在今天这样的氛围里渐渐消散了。
宋小英到了项伟家里,不但不觉得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姑姑、姑父、哥哥、饭桌,就像爸爸妈妈还活着时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妈妈总是给我夹菜。就是哥哥有人抱,我没有人抱,像妈妈那样抱着,好想好想让妈妈抱抱,哪怕一次也行啊。这个孤单了好几年的孩子,在这个安静的农村小屋里想念妈妈,想念爸爸。小脸蛋上悄悄爬满了泪水。
宋小英用被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哥,你睡了吗?”
项伟转头看看她,“英子,你不累吗,怎么还没睡?”
“哥,睡不着,我要你抱抱我。”
“这又不冷,你还以为是在睡水泥管子啊?”
“不,我就要你抱着,你不抱我睡不着。哥,你快点抱抱我。”
“好好好,你能粘死个人!”项伟把身体转过来,将宋小英搂在怀里,“这回行了吧?快睡吧。”
“嗯,真好,哥,妈妈就是这么搂着我睡的。”宋小英把头埋进项伟怀里说。
项伟听到“妈妈”两个字,感觉好遥远,又好亲切,他把宋小英搂得更紧了些,“哥天天搂着你。”他轻轻拍着宋小英的后背,觉得这世界上,她才是他最亲的人。
项伟回来的第三天,项小仙带着项伟和宋小英去了县城。无论如何,必须要告诉宋小英的姨,孩子现在在哪,和谁在一起,人家愿不愿意把孩子放在农村,这些事要好好讲讲清楚,别生出什么误会。他还一心想要促成项伟和宋小英将来能结合一起。
宋小英的妈妈叫王方,还有个姐姐叫王东,前些年就去世了,妹妹叫王红,就是宋小英所说的姨。二姐去世,抚养宋小英自然是她这个当姨的事。王红的家庭条件一般,但是多养个孩子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只是王红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照顾,就让他整天在外面疯跑,学习成绩更是惨不忍睹。王红结婚太早,十七岁就嫁给了王德。王德又是个爱玩乐的人,好像不懂婚姻意味着什么,后来又好上了喝酒,时间长了王红也跟着沾染上了散漫的习气。对孩子根本就不上心,两口子时常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家。宋小英接过来以后,她也没怎么管,尤其宋小英还淘气,比她儿子还淘,她就越来越烦感。只要不丢了,随她去哪,也不去找。这次宋小英一个月没见人影,她才有点着急,去了二姐的房子看了,没有人。想着再等几天,还不见回来,就得去报警了。哪知宋小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身边还跟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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