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忠嗣从此以后生活在中州上都城的太明宫中,这是九州龙心所在。
人们曾为他的父亲李浔感到悲痛愤懑,而现在叛乱之族已被击退溃散,皇帝给予了他国葬的礼仪,追封他卫国公爵,让他的子嗣世代承继定原侯爵,并亲自抚养他的遗孤,优待等同皇子,使他的这个孩子得享了无数人无法得到的来自父辈的荫泽。人们赞颂将臣忠烈用命,皇帝德恩浩荡,这是社稷之福,天神庇佑。
太明宫中的锦衣玉食是从小生活在定原城,家风简朴的吕忠嗣怎么也无法想象的。
父亲常同将士们共同操练和饮食,对他也一向严格,要他学会自立,不依赖他人。所以当吕忠嗣最初来到这座深邃庞大的宫殿,他很不适应。
在这里一切都有人代劳,在他身旁围绕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但凡他想要做什么,毋需他开口,便已簇拥在身旁,为他着装,供他膳食,俯首帖耳。
这里不许随处走动,又实在太安静,没有来自草原上的劲疾的风声,没有来自马厩里骏马们的长鸣声,更不会有来自校场上将士操练的甲戈碰击和呼喝声。这里的人们仿佛没有线的木偶,举止间屏气敛声,以致偌大的宫院内几无声息。
他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小兽,无人言语只能终日沉默,没有地方走动也不思饮食,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相比同龄人更结实的身体也迅速消瘦,很快他病了,虽然有御医来疗养,但他日益虚弱,最后卧床难起。
皇帝在他病入膏肓时亲自来看他。他只觉得连呼吸都没了力气,迷离的视线里,他隐约见到榻下跪伏在地上的御医叩着头哭诉已经无能为力,而下巴有着乌稠须髯的皇帝坐在他的床榻旁,握住他的手,看起来满面忧伤和无奈。他红色的眼眸望着他,却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忠嗣如若不治,叫朕如何向吕浔交代啊。”
不久他见到他的父亲。父亲身着白袍,跨在洁白毫无瑕疵的骏马上,那匹卓异壮美的白马立在苍穹下碧草茂盛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一双宛如星辰的眼睛和父亲深邃的眼睛一齐凝视着他。白马之后的极目处,是一座在山崖上由青灰石头筑起的城。
父亲跨马而来,风吹得草地、马鬃还有父亲的衣袍都纷扬起来,很快父亲来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掩住了他。
他心中兴奋,忍不住问:“阿耶,你来接殇儿了吗?”
父亲俯视着他,柔和地笑了,一如对他讲盛世的故事时一样,眼里满是让他心安的温和。他已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目光,只是在父亲向他伸手而来时,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够,生怕父亲又不管他,离他而去。
他打起精神,在父亲的注视下,觉得虚弱的气息都通畅起来,无力的躯体仿佛注入了力量。
他闻到浓郁得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不属于草原,也不是父亲的,可它随着他的鼻息陡然闯入他的体内,隐约成为一股在他身体里流转的气流。
他仍抬着手给父亲,却好奇地侧首去寻这气味,他猛然觉得不好,紧促回头间,那只张开的大手的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他时,父亲和马都不见了。他惶恐极了,“阿耶!”他失声大叫,举目眺望,可连远处的石头城都不见了。他大哭出来,哭声却即刻被震天的喊杀声遮盖,一股股血腥的风扑面而来。
他的眼前,开满红花的草原上,布满无数棕色的和乌黑的身影,正嘶吼着挥斩冰冷的光芒层层绞杀,鲜血一片片飞溅向空中,又如雨般飘洒下来。
“阿耶!”他大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没人看见他,他跑得很近,近到看见所剩无几的棕色铠甲渐渐被乌黑的甲胄淹没,看见满地的鲜红不止是花更多的是鲜血,看到花草丛间浸染了鲜血的土地上埋没着无数的尸首和残肢,看到那一张张厮杀在生死一息间狰狞可怖的面容,这是那一天的狼血川。
最后他在人群的间隙里看见了他父亲。父亲俨然成了血人,原本玄金色的铠甲染满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的一只眼睛变成了窟窿,血淌满脸颊直到脖颈,他的一条手臂没有了,断裂处只有红色的皮肉和碎骨,可血人怒吼着,用剩下的一只手握着他的“南江”,劈斩、挥砍,血红的脸庞上只看得见不停嘶吼时嘴里白色的牙齿。
“殇儿!”他听见从那张嘴里嘶哑地呼出他的名字,“殇儿!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啊!”
他已泪流满面,再看不清父亲倒下的身影。
悲痛至极时,他惊醒过来,看见面前坐着的穿着白袍的身影。
满是泪水的视线里,他只能看到白袍者线条柔和的面部轮廓,和他胸前衣襟上簇簇盛开的金色雪莲。
白袍者手里握着一只青铜莲花香炉,梦中的异香就来自于此。吕忠嗣侧目,玄袍的皇帝站在一旁,探着头以一双红眸关切地望着他。见他醒了,白袍者将香炉移置一旁,注视着他轻缓地说:“他是山林中的幼虎,草原上的狼崽,终日豢养会过早夭折。等他好转一些,叫他习武,多去骑射,才能无恙。”
一旁的皇帝点头称是,“亏得长使来了啊,也只有神使方能回天,吾谨记了。”
吕忠嗣慢慢恢复知觉,感到手掌里的冰冷寒意,他侧头去看,无比熟悉的父亲的“南江”躺在他身侧,他的手掌正抚触着无华的刀鞘。他不解地看向眼前的人,见白袍者仍看着他,祥和地说:“你见到你阿耶最后的时刻了,你知道在他临死时最牵挂的人是谁了,听他的话,好好地活下去。”
吕忠嗣后来知道,他所见的并非幻象,那是他父亲真实的最后一幕。当九州的修行者到能幻化心智联结天地自然的境界,向上可以领受天神意念,为占卜师,向下可以通达过往的魂灵,见他们身前所见,听他们身前所闻,为往生师。往生师要结人身前,最当在此人亡故不久,在其身旁焚香静坐,方可渡己心神,结出其人身前的景象声息,叫亲近的人观识聆听。最少也须有此人的发骨,或是近身之物,尚能集多人一试。而凭一把“南江”长刀,一人就结出他父亲生前的,是修行高深莫及的天行教四位长使之首,名叫玄殊。
在这之后,吕忠嗣没有再见到胸前缀有金色雪莲的天行长使,也没再见过一位往生师,而他在太明宫的生活却发生了许多变化。
蒙皇帝关怀,他在愈后迁往了另一处叫南华殿的宫院,与一对皇子女同住。
吕忠嗣听说那里的皇子李晨曦时年也是九岁,他是皇帝的第四子,是已故陈贵妃所生,承袭了九州最尊贵的皇族与淳越王族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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