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认为是我们鬼氏要谋害你和圣人?”一袭黑袍的鬼先生垂手站定在院内高大的银杏树下,新月的月光只微微抚照,昏暗中他的脸庞一如他身后的树干满是沟壑。
“是的,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
“你们以数代人从九州权势的中心退隐到月休的山河之间,不会想回来的。”
“可我还是来了,因为那些怨恨和灾祸从未停止。”
“那又何必用更多的怨恨和灾祸去平息。”
“殿下这样想,我感到宽慰和钦佩。”鬼先生沧桑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薄的笑意。
“先生此去,也许是受我牵连,我定设法奔走,洗清鬼氏嫌疑,但先生恐怕也要受许多磨难了。”
“吾辈本是在长夜中穿行的人,”鬼先生坦然道,“不论被黑暗裹挟,荆棘刺穿,野兽啃噬,黎明晨曦一日未至,吾辈一日不息,直至身死在长夜间,吾辈都将引歌而行,成为承继那一丝光亮的星尘。”
“可惜世人只道星尘教是诡邪异教。”李曜叹了口气。
“那是因为殿下身在宫阙,如果殿下亲自到山林田野,无论抬头低首,都会发现星尘已如浩渺长河,即使一时被乌云笼罩,仍然涛涛不息,一往无前。”
“我定亲往察访。先生可还有什么指点我的?”
“吾族善占卜,我为殿下占一卦吧。”
“好。”
李曜话音刚落,忽觉疾风骤至,面前鬼先生的衣袍髯发猛地随风扬起,他身后高耸的银杏树葱郁的树冠摇曳不止,沙沙作响,数十片翠绿的银杏叶一同随风洒落。
倏忽间一切仿佛在此刻凝固。风止,树静,声息,衣袍和髯发垂落不动,四周再无声息,黑袍的鬼先生伫立不动,目视前方,李曜的眼前仿若一瞬凝成描绘无比寂寥的暗夜的画,只是这静止的画上,老者和他之间,那数十片翠绿扇形的银杏叶,竟仿佛飘在尚未完全止住的时间的流沙中一般,以不可思议的极缓慢的速度落下,落下……
李曜下意识地去凝视那些树叶,忽然那叶面仿佛在眼前无限放大,一片片闪过清晰景象!李曜呆住了,他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在憔悴的母亲面前欣喜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孩,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骑在身着玄金龙袍的父亲的肩头兴奋呐喊,看到了父亲将他们兄弟两人一一抱上马背,看到了百官跪地朝拜站定在父皇身前尚显稚嫩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一袭玄金铠甲站在落败的蛮族武士面前受到满城子民的欢呼……一片片,一幅幅,如流光闪过,叫他应接不暇,他又看到了高坐殿堂的圣人满面冷厉愠怒地将奏章扔到垂首而立的自己的脚下,又看到了璎璃,那无比温润纤柔的女子轻轻将他抚入胸前……随后,他看到李琰满面怒容涨得通红的脸,他从未以如此表情对他,可那张年轻气盛总对他笑的脸越来越扭曲,接着猛然朝他一声吼叫,跨上前来,狰狞的脸庞逼到眼前,李曜低头惊觉他手中握着长剑,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寒光一闪,那剑直刺入李曜胸膛!
李曜在窒息中惊醒,面前的树叶倏忽落地,他圆瞪赤色双目,大声猛烈地吸气,眼中泪珠泫然而下。
只听鬼先生一声叹息,说:“殿下不会先下手除掉靖王,那么切记,若靖王要你做什么,你便听他的罢。”
李曜木然点点头,鬼先生转身而去,仅存的月光被黑云遮蔽。李曜在黑暗中站定良久,头脑里仍不断闪过适才见到的一段段景象,尤其李琰竟朝他怒吼,提剑刺穿了他,那是他适才见到的唯一尚未发生,感受却也同样真切的一幕,是占卜师预示将会发生的事情。
“殿下,”长孙远趋前禀报,打断了他的苦恼,“璎璃姑娘已接进来了。”
“好生安置,告诉她我处置完就去看她。”
长孙远领命离开,园内再次静寂无声。
“出来吧。”李曜兀自说了一句。
“参见太子殿下。”那个极沙哑的令人不适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
李曜侧首见身旁不远处,那黑袍人拱手后站定,兜帽下的脸庞仍然隐藏在空洞般的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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