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黔西县是个世家大族之地,大姓人家皆群居而住,亦撰有家谱族谱,备记族源世系及先人的德行家训,宦绩政声,虽许多以炫耀始祖而门庭不暇,如那黔西县城东的黄氏一族,其以黄氏系出皇帝第六孙,自明初调北征南,始祖邑公参戎自楚随颖国公授先锋平关外,论功赐赏,永镇斯土,并以此古称黄氏为黔县人,城西的李氏族姓,则淮以山阳为宗国,其祖上鲜卑族拓跋氏分支,隋炀帝南北一统,南下改姓以员外为吾谱,始迁之祖,而大宗小宗之分,一一准之员外,不使有丝毫乱絮于其间,城南的胡氏则出AH抗倭名将江浙提督胡宗宪一族,因家族繁盛,人丁咸兴,枝干南下入黔,群居而定,其族谱通全国“世宗元作栋,朝廷礼义兴,祖应流芳远,桂茂林峰碧”二十字转的世系,以族谱明亲疏,别长幼,城北的马氏以汉朝琥珀将军马援为宗,东西南北,李姓建三槐堂,黄姓建百忍堂,马姓建汉祖堂,胡姓建皖仁堂,世世代代黔西县四大家族鼎力四方,何等让人羡煞。
尽管方家世代皆官,可是让方伯文感到乏力的是他方家世辈单传,自父亲去世后,家内家外大事小事都是自己估摸着拿主意,一直无曾有过宗祠庙宇群族而居的局面,方家人丁一直单薄,每当他听闻旁人家的子弟兴旺儿孙满院,他每每唉声叹气,不甚其烦。
他为了打破这种单蹦传代的铁律,与妻子方白氏日夜交欢,他对父亲说就算是把自己累死榨干了他也要方家多留个种,也弄个宗祠出来,他发现方白氏盆骨比一般女人大,容易生养,这是父亲花重金托人看中后给他精挑细选的白明举家的二姑娘,出落端庄,体型微胖,是个易生易养的庄稼女,如此珠联璧合,多生养几个子女自不在话下,正当他喜出望外之际,方白氏为他方家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可方伯文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孩子在襁褓中哭叫两声便死了,那天中午他与父亲在水田里打田插秧,等他急急惶惶跑回来看见却是竹篮里冰凉闭气的幼儿,他用手拨开包裹婴儿的棉布眼睛告诉他:是个带把的。他咬了咬牙,却用不假思索的言语安慰妻子不要过度悲伤,只怪这个孩子没有享福的命与他方家不和,往后接着生就是了,直到后来五年里方白氏陆续又生了五个,而唯独只有幺儿子方云棠养活了,其他的几个都是出生后便毙了命,父亲叹气,见他比前几年消瘦了太多,私下里无可奈何的告诉他算了,别累坏了自己,活一个也是好的,好生的养着,能成才便是对得起祖宗。
还没等儿子方云棠记事,父亲方元栋就仓促的离世了,方伯文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早上还好好的,可父亲死前的征兆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那天临近傍晚,父亲三次嘱咐自己不要出门,先把手里的事放一放明日再做,当问起父亲为何要放一放时他却说人一辈子总是要休息的,他指着朝南山飞过的燕子说“你看燕子都知道天晚了要回窝”,他又莫名的说了几句朝南山就是白岩关的福地,坐南朝北视野开阔是块宝地,等着夕阳落山的那一刻父亲突然栽倒在地顿时毙了命,晚上便躺进了棺材板上,他第一次敲响了白岩关东门的丧钟,以前他看见过不少人敲这个钟,这次轮到他时他发软的手似乎敲出了人生最绝望的声响,他亲自操办了父亲的丧事,让他欣慰的是父亲给他留下的最大财富不光只有方家坡三十三块水田,还有父亲收的一个干女儿,父亲的死刘道长说是天命,阳寿已尽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方伯文请刘道长看了通书选了父亲下葬的日子和烧灵的天数,刘道长告诉方伯文要烧九天的灵,九九归一,把老爷子的辫子绞了,头发剃干净,用一丈长的黑布巾将头盘起来,除去身上的衣裤换上九件酒红色冥衣,用清香一一烫个洞,预示着这九件衣服都已经穿过了,而最让方伯文头疼的是由于父亲的仓促离世,生前也都并没有选好墓地,这难住了他,古往今来这墓地可是大事,他不敢有丝毫马虎,在世人看来这关系到他方家世代儿孙的兴衰,但他苦恼方家又没有别的长者或者远亲可商量,只有黔西县有一门亲戚,那还是父亲很早收的土地坎何家何祖权家的三女儿,虽是干女儿,但两家走得很近,方伯文的干姐姐的丈夫鹿在廷在黔西县里开了家典当行,干姐夫鹿在廷读过书,前清时虽没能混得过半点功名,但如今生意做得却风生水起。
鹿在廷告诉他先让刘道长四处撵一撵,看看能不能撵出一块宝地来,如若实在撵不出来,就葬在他爷爷的墓旁边,鹿在廷告诉方伯文这刘道长虽常年给人做法事择吉日兢兢业业,不会使冤枉,可墓地这大事关系到子孙兴衰丝毫马虎不得,得亲自跟着去看。
方伯文听了干姐夫的话,跟着刘道长跑了观音崖,千崖,龙潭,后山。最后罗盘精准的定位在朝南山半山腰上一块不大的毛草地上,刘道长用从未有过的口吻说了句“世间好语书说尽,风水宝地方家占,这股水肯定发”,埋葬那天墓穴的向山朝南,寓于着子孙昌盛,后来他才记起这是父亲临死前嘀咕的话。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后刚开始几年家里一如往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大事发生,直到儿子方云棠满八岁时慢慢地便将方家之前多年积攒的名声一一都蚕食了。
(二)
那年端午刚过不久,六月六,天闷热,方云棠与赵正义家的大儿子赵良蔚在清江河岸一处水沟里戏水,平日里好的能抱着睡到一块的两个小子突然滚打在沟里,方云棠将赵良蔚死死的压在身下的水塘里,赵良蔚险些被溺死了,赵正义为此事跑了三趟县城状告刘都统只为斗垮方伯文,那年袁大总刚去世不久,刘都统如热锅上的蚂蚁无暇他顾,只说了一句没死没伤赔些钱物就行了,最后方伯文赔钱道歉才了了此事,而仅是因为赵良蔚说了一句:我水性比你好。
十岁那年,他调皮将路边牛刚拉的热乎牛屎抹在侯少雷脸上,而被侯义鹏的独生子侯少雷一怒之下将他骑打在胯下痛打得哇哇直哭,事后他背着父亲拿着磨得亮晃晃的镰刀朝侯义鹏家的红薯地里奔去,侯少雷见势不对便跑躲了,他找不到侯少雷生气之下便割尽了侯家地里的红薯藤,刨起了地里未熟透的红薯。
十一岁那年,正值年关三十,他截了一节父亲买的鞭炮,等到黄昏暮色,鸡进鸡圈的时候,他将鞭炮点着了扔进方家隔壁马老三家鸡圈里,扑腾腾炸得满地鸡毛,鸡也死了两只,马老三冲到方家让给个说法,方云棠理直气壮说谁让你家鸡吃了我家院门口的玉米苗,年关没过破五他又将马老三儿子马大鼻子痛打了一顿,说马小三的鼻子夜间吓到他了,说起这马小三,也是白岩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并不是他多么有本事,而是他长得一头吓人的鼻子,他的鼻子出奇的长,一直垂到了下嘴唇,每次吃饭的时候别人都是左手端碗,右手使筷,而他则不同,他是左手撩起鼻子,右手用筷子刨饭,因为他这一特性被人取笑也就罢了,还不时被人欺负辱骂,方云棠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马猴”,因为有一种猴子也是长着他这样的鼻子,白岩关私下里传言他是猴子的种,说是他母亲崖边砍柴时被猴子给日了,不然怎么会生出个这么怪状的玩意,当然这过分的传言并不敢拿在台面上说,只有方云棠一遇到马小三便笑话他:你这个猴日的,还将路边的苍耳果子摘了一把捣乱在马小三的辫子上,马小三哭喊者回家让他母亲一个个摘了下来。
十二岁那年正值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他用老鼠药拌着米饭药死了白岩关东头魏老二家的大狼犬,魏老二打骂要方家赔他的狼犬,他说谁让你家的狗吃我家狗的饭,方伯文无赖的赔了一条狗钱。
十三岁那年他偷跑到刘道长家,趁刘道长出去给人做法事,爬上刘道长家石灶吃了灶里的饭菜,然后拉了一泡屎尿在刘道长的锅里,这件事顿时在白岩关炸开了锅,刘道长跑来找方伯文讨个说法,而方云棠却说你上月给我方家清祖坟做法事,吃了我家两只大公鸡连骨头都没剩,我吃了你家的饭好歹给你留了一泡屎尿,当即被方伯文打翻在地,方伯文好言好语跟刘道长道歉,赔了些银元和两只大公鸡,公鸡是刘道长拿去家里为这次方云棠的举动做法事去邪用的,刘道长是白岩关周边唯一的道士先生,专替人看吉日和做法事,因为这件事白岩关有人传言刘道长私自在家设坛作法拿走了方云棠的魂魄,说这孩子活不了过三十五岁,是个短命鬼。
从此方云棠便成为白岩关天不怕地不怕人见人躲的混世魔王。
而彻底败坏方家世代书香,让方伯文痛心之举,那是稻花香溢,蛙声一片的八月,方云棠怀中夹着一个开口的泥布袋子,腰间斜插着一把细小的水烟筒,脚上套着一双刚新做的布鞋,踩在光溜溜的石路上朝西出了振远门,顺着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朝方家坡那片稻田走去,夕阳从山连山的缺口缓缓下沉,清江河面波光闪动的河水在微风中荡漾东流并闪出一片霞光,方云棠边走边朝路边的野草从中吐口水,他感觉他的嘴里黏糊糊的,口腔里似乎分泌出一种酸楚的的黏液让他不时地朝旁吐口水,脖子眼实在瘙痒难受的时候他猛咳一声,然后将口中的粘痰卷成一颗子弹似的从嘴里飞流出去,啪的一声打在一颗稍远的树干上,他对于自己这个绝技很满意,吐完了后他感觉嘴里很干燥,心也火烧火燎的,他疾步朝河岸奔去,离近岸边他朝前看见了清江河岸上一个赤身的少年正裸露地站在河边上,已经趋于发育成熟的身体尽然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外,看他矫健的身姿正保持着一个跳水的姿势,只见他双手合并向前,身体前倾,脚弯曲往上一瞪,拉长身子,只听啪的一声落入水中,顿时波光粼粼的水面溅起层层细浪一个一个的波浪向前涌动,你追我赶的波浪波向远处与微风旋起的水波相击潮起细小的浪花,等方云棠奔到岸边时他已抓住岸边的一株水草将头伸向了岸上。
方云棠大声笑喊“九哥,当心水蛇咬你的鸡鸡啊”,那少年并不理会,活像一条海豚在水里起起伏伏,在水里荡漾了几个来回,便又游向河岸,依附在岸边的一株水草旁,然后抓住水草,一只手扶着岸沿,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露出泛黄的满嘴大牙笑道“你怎么又要抓黄鳝?”,只见方云棠一上岸就把泥布袋子和水烟筒仍在脚边,急慌慌的除去了身上衣裤,将略比他九哥干煸的身体也尽裸露在外,然后与九哥同样的姿势一个健步跃入水中,他头部沉沉地扎入了水中,等双脚进水后,他双手像双桨向前般使劲滑动,将头慢慢的伸出水面,朝水面喝斥的又吐了一口黏黏的痰,只见水面此刻漂起一白色斑点,远远的顺着波涛往下游去了,然后他翻转了一下身子,将头面向天空,双手伸展开来,双腿一瞪朝河中央滑了出去,夕阳金灿灿的照在他水润润的脸上,他笑着对那健硕的少年喊“九哥,过来咱们比比仰泳如何?”
只见那少年缓缓的抓住水草,将身体使劲向前一倾,双脚离开水面上岸去了“你自己玩吧,太阳就要落山了,大黄和二黄还在山上等着我呢”
他将岸边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然后拾起地上的泥布袋子说“别抓了,不然回去又要挨骂”,水中央的方云棠将身体转了个方向朝岸边游来,并大声道“九哥,我的好九哥,黄鳝泥鳅等收了稻子再来抓就抓不到了,天凉了谁还敢赤脚下田啊”他说完已经靠近上岸的水草,然后反手抓住水草,侧身贴在水岸下,也跟他九哥同样的动作上了河岸,刚离水的瞬间一阵微风打来,他乌青的嘴唇上下的牙咯嘣咯嘣地战栗起来,双脚也不住的抖起来,他弯腰拾起衣裤把身上的水珠快速胡乱的抹了一把,湿答答的就穿好了衣服和裤子。
方云棠瞅着自己下面那个东西傻笑说“九哥,你说每次下水起来后,鸡鸡怎么就变小了许多呢,是不是它也怕冷啊”
只听远处接着两声牛的长吟“哞哞,哞哞”
那少年指着北边的青山道“云棠,你看大黄和二黄在叫我,我把牛先吆喝着回去,不然太晚方伯伯着急了,得空我再来寻你”
方云棠道“九哥,我看今晚月亮亮堂得很,咱们抓些黄鳝回去,明儿也有肉吃不是?,你一定要来,我就在这等你,你来了咱们再下田抓”
“云棠,这稻子快都黄了,咱们下去不小心折损了它,方伯伯知道了定会打你的”
“你看着水汪汪的稻田,晚上得有多少黄鳝出来赏月啊,你说的也对,咱们不下田,就沿着田埂抓,够不着的咱们也就不抓了,算他们命大,行不行?何况等稻子熟了,田干了它们就得干死,都是死,何不让咱们饱餐一顿,也算是死得其所”
“就你会说,那我回去方伯伯问起怎么办?”
“你把大黄二黄关牛棚里便来,你去哪我爹不管,不用跟他汇报”
那少年撇下方云棠,将泥布袋子扔向他,手里拿起细长牛鞭,弯腰卷起裤腿,向青山走去,只见他一个箭步跳上了一蹲长满杂草的石头上,接下来是第二蹲,第三蹲的往上跳,边跳边学牛叫“哞哞,哞哞”逗得大黄二黄也不住的叫唤,朝他缓缓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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