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嘿嘿,春分已过了几日,看这天象也像是要打雷了。”
火猪婆婆今日兴致极佳,早上一起来便吩咐火猪去炒盘腊肉,还要火猪再去缸子里舀壶苞谷烧来喝一喝。
此时火猪还在厨房里头忙活,婆婆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喃喃自语。
火猪探出头来喊道:“婆婆你怎么跑到院子里去了?拐棍也不杵,才下过雨,地上可滑呢!”
婆婆答道:“怕什么,我老太婆现在精神好得很!”
不一会儿功夫,腊肉炒熟了,婆婆也坐到了餐桌前。
她嗅了嗅热腾腾的腊肉,满意的点点头。
这正准备倒酒,可一端起酒壶就来了脾气,伸手就给坐在对面的火猪脸上来了一巴掌。
“我是要你打一壶酒过来,你怎么才给我打了半壶?你这个猪崽子是见我老了就随便糊弄我吗?”
火猪忙解释:“婆婆你有这么多年没挨过酒了,身体这才好了没几天,今天就莫喝那么多了。”
一旁正在奶孩子的火猪媳妇说道:“活该你要挨打!我们苗家女人向来说一不二,我们要的东西你也敢来打折扣?”
湘西全境人口以苗、土家两族居多,占了总数八成上下。
古来两族本不通婚。
两族之人居住分界也很明显:苗人大多居于高山之上;而平原或谷地这些挨近官道、更适宜发展的地方,就多被土家人占据。
近几十年来渐趋融合,异族之间通婚才越发显得平常了。
火猪婆婆和媳妇都是苗人,而公公、爸爸一脉是土家人,火猪自己便还是选择做土家人。
但不管外头是谁说了算,反正在这个家里,苗人才是话事人。
这时婆婆朝火猪媳妇竖起大拇指夸赞到:“这才是好女子!”
说着便抿了一口烧酒,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了一番,好半天才心满意足的哈了口气。
“为了吃药,我这些年是一滴酒都不敢沾,今天总算是解了馋!”说着又仰头喝了一大口。
火猪看着有点急,忙劝婆婆喝慢点,先吃菜。
他自己也拿着杯子,想倒上酒陪着一起喝,婆婆却不让,说道:“呆会你要开车出门去接优优,你可不许喝酒!”
火猪道:“婆婆你又乱说了,我师父他可没说要过来。”
婆婆一听,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口里骂到:“我老太婆说的能有错?叫你去接你就去!”
火猪摸着自己被打的脸,委屈巴巴的说:“师父又没打电话来,你要我往哪里去接?火车站还是高铁站?还是大庸的飞机场?”
婆婆津津有味的吃着腊肉,说道:“我老太婆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哪里懂得什么高铁飞机的,这个就莫来问我了,你自己去想办法。”
火猪无可奈何,便装上一碗大米饭吃了。
正吃着,便听见轰隆隆一声雷响传来。
婆婆听见雷声,高兴的叫了声“好!”。
火猪问婆婆:“打雷有啥子好高兴的啊?”
“你懂什么?”婆婆边吃边说:“雷乃阳之声。春来阳气开始生发,但阴气仍旧厚积难散。雷声一响,就说明阳气终于是冲出壳了。接下来阳气就要开始盛了。”
“阳气要胜过阴气才好吗?”火猪问到。
“谁说的,阴和阳哪一样太多了都不好!要平衡调和才行,这样万物方能滋长。”婆婆说着,望着火猪的眼光变得慈爱起来,声音也和蔼了许多:“每熬过去一个冬天,待得开春时节,见着这阳气日盛一日,我便又多放心一分。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想来应该是没事了。”
话说火猪家里已是四代单传,从太公时候开始,每一代就都只有一个独子。
听婆婆说,原本火猪的爸爸命中早夭,是婆婆想尽办法让爸爸活到了成年,还催着他早早的结婚生子。
当年儿媳妇怀孕之后,婆婆就来到老爷洞前,跪求阿密嫲嫲的庇护。祝祷之后便卜上一卦,不料竟算出这一胎很是不祥,怕是要胎死腹中,即便能生下来也绝对不会活过三岁!
婆婆不由得心急如焚,回家便建议火猪爸爸趁早让媳妇把这一胎流掉。
但火猪爸爸却完全不以为然。
他从小听婆婆说着那些虚幻的神神鬼鬼,还被婆婆灌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药汤。为防着他早夭,婆婆给他规定了一大堆的禁忌,什么事都不让他做,超出婆婆视线范围的地方也一概不许他去。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厌烦不已了。
好容易自己就要有后了,婆婆却又拿这些虚无缥缈的卦象来吓唬人。
火猪爸爸不愿再相信婆婆,也不准婆婆跟自己媳妇说这些大不吉利的话。原本相依为命的母子,却闹到了冷脸相向,即便一起坐到了饭桌上,也都是一言不发。
婆婆急在心里,但也只能另作打算。
媳妇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了,一切情况都还顺利,也没见媳妇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火猪爸爸便也越发放宽了心,还说婆婆就是被那些神神鬼鬼的支使得糊涂了。
到了媳妇怀孕五个多月时,家里喂的那头母猪也怀上了。按日子估算起来,母猪下崽和媳妇生娃的时间还恰巧差不多。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
这天只见母猪起卧不安,看情形是就要下崽了,火猪爸爸连忙去叫村中兽医过来帮忙。
婆婆却说:九个猪崽都是死的,准备挖坑埋了吧。
火猪爸爸不理会,只当婆婆又是在胡说。
结果兽医来后不久,母猪便开始生产了,一个接着一个,连接生出九个猪崽。
然而生下来后个个都是死的,居然无一存活!
兽医惊异不已,说自己给这么多猪接生过,也偶见有死胎,但不过是十之一二。看这些猪崽的尺寸大小,便知已经足月。偏偏这一胎九个,一生出来俱是死胎,这种情况实在是闻所未闻。
他还问该不会是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吧?
火猪爸爸气得把他赶出门去,自己把那些死猪崽子拖后山里埋了。
三天之后,媳妇便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火猪爸爸这才又高兴起来,抱起娃儿又哭又笑的,拜完了祖宗,又来给婆婆磕头。
婆婆也流了一脸的泪,她摸着娃儿的小脸蛋,不由叹了口气。
婆婆对火猪爸爸说:“不管你信不信,这娃儿的命原本是难见天日的,就算他能强硬出了世,只怕也过不了三岁。”
“你既舍不得流掉他,我只能是拼着下地狱挨千刀剐、任他神憎鬼怒也得帮你保住他!”
“是我借了那一胎九头猪崽的命来给了这娃儿。”
“以后这娃儿能不能长大成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娃儿既然是跟猪借的寿,又是五行喜火,不妨就叫他火猪吧。”
三年之后,火猪活蹦乱跳的过了三周岁的生日,一家老小俱是喜笑颜开。
到了那晚要熄灯睡觉时,火猪爸爸听见自家鱼塘边似乎有动静。他怕是有人夜里前来偷鱼,便摸着黑出门去看个究竟。
可这一出门,便再也回不来了。
等婆婆和火猪妈妈打着灯去找时,才发现火猪爸爸竟已淹死在了鱼塘里。
是年火猪爸爸还未满二十三岁。
火猪妈妈骤失爱侣,惊痛不已,居然就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后,便也撒手而去了。
婆婆虽也哀伤欲绝,但孙儿现已是失恃失怙,自己又怎能弃之不顾?只能强打精神,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把火猪抚养长大。
这几十年来,婆婆对火猪日夜悬心,比当初照看儿子的谨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知道火猪最畏阴寒,每到冬天,就要火猪服用她熬制的九阳汤。每天一碗,从不间断,直到来年开春才停。
但婆婆却也不再像当初禁锢儿子那般的对待火猪,她似乎也不得不接受:尽了人事之后,就只能听天命了吧。
好在火猪一直顺遂平安,不仅没病没灾,比别家的孩子还显得更加的活泼健旺。
到了学龄,婆婆便送火猪去乡里的小学读书。
无奈火猪却不是块念书的料。
按婆婆的话说,火猪是屁股蛋上生了刺,一坐下来就不安。
他这性子哪里肯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头听课?
等到小学一毕业就再不肯去学校了。
婆婆却也不勉强,便备下一大块腊肉、两只母鸡和一坛苞谷烧,带着火猪去村东头的向老板家里拜师学艺。
这向老板原是大庸阳戏班子里的老伶人,年轻时也曾是挂头牌的武生。而今年老独自回乡,闲来无事,便也教几个徒弟,既能赚些酒食,也可聊遣寂寞。
可教上两年后,向老板便说什么也不肯再教下去了。
向老板说火猪这娃儿身板不差,看上去倒也像是吃武生这口饭的。
翻腾扑跌一教就会,长靠短打、手把子练得也还像模像样。
可怎奈何这娃儿他不会唱啊!
虽说是嗓门洪亮,可他压根就五音不全,不论什么音从他口中唱出来就都成了一个调。
咱这阳戏本就重做工少武打、多文戏重唱腔。
正是靠着那“金线吊葫芦”的特色唱腔,咱阳戏这才有了一席之地啊。
眼看着教了两年了,这娃儿却连最基本、最易得的唱腔他也逮不来。
人家唱得好的娃儿,那一开嗓啊,连飞过的鸟儿都停下来静静地听着;
可火猪这娃儿呢?只要他开腔那么一吼,那漫山的兔子獐子财狼野猪都被他吓得跑精光咯。
所谓四功五法,正是那唱念做打、手眼身发步,唱可是排第一啊。
这娃儿若是学戏,将来就算是能上台,怕也就是作个只翻跟斗不张嘴的撇子、跑一辈子的龙套了。
我这厢实在教不下去了,怕会耽误了这娃儿的前程哇!
婆婆听了,也不以为意,带着火猪便回家了。
婆婆告诉火猪:学不学戏的并不打紧,原是要你去锻炼一下筋骨的。也不用再去别处学了,再等几年你就会遇见命中的贵人了。
之后婆婆便把火猪带在自己身边,平时做做农活,种种果子。
每次入深山里采药,婆婆也都带上火猪。她教火猪识别各种药材,给他讲解各种药材的性状、功效和炮制的方法,慢慢的把些常用的药方都悉数传给了他。精深一些的,却担心火猪心思不够细密,难以把控精准,到时反而有害,便不教他了。
到了火猪十七岁那年,乡里就不停的宣传:要想富先修路,村口那条通往州府的官道要扩建成几丈宽的黑油马路了,咱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没多久,村里就来了一波前来修路的外地人。
那些人租下了村长家新盖不久的楼房,大门口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什么什么项目部。
婆婆便吩咐火猪:去!找那些修路的外地人,问他们要个差事来做。
火猪口里应着,心里却犯嘀咕:自己啥都不懂,人家怎么会肯要呢?
好在一打听,便得知项目部下属的施工队正在本地招工,火猪就赶忙去了。
见到包工头后,面试就只一分钟。
“你叫啥?”
“火猪。”
“有十六了吧?”
“有咧!”
“没六十吧?”
“应该还早。”
“能抡得动大锤吗?”
“能。”
“好,你就去那边改石头吧。干得好我再升你做大工。”
“好咧!”
火猪就这样兴高采烈的当上了一名工地上的小工。
这才刚抡了一天的大锤,第二天一早就有个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来找包工头,说是要一名小工,跟着他去测量,就跑跑花杆打下木桩之类的。
包工头一听,赶忙叫一旁正在和砂浆的老婆回屋,去把儿子叫过来。
结果等了几分钟,老婆回来说儿子还要睡觉死活不肯起来。
那个技术员不耐烦了,跟包工头说没这闲工夫等了,就眼面前随便挑一个吧。
说着便指着火猪道:就你了,跟我走吧!
那个年轻的技术员便是吴优了。
后来二人熟络了,火猪便问吴优:当初你去施工队要人,怎么一眼就看中我啊?
吴优回答他:就因为你笑得好啊!你笑得合不拢嘴,两颗大门牙白晃晃的,看上去活像是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我看你干个苦力还能干得那么开心,就觉得选你是准没得错的。
世间缘分便是如此的奇妙有趣,当初吴优也许只是不经意,但在火猪的生命里就从此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亦师亦友的伙伴,他这一生的轨迹也就此改变了。
这时候婆婆已是酒足饭饱,便吩咐火猪说:“你这就出门去接你那吴优师父,我老太婆也得去熬药了。”
火猪说:“要熬啥子药?我来就行了。”
婆婆却摆摆手,说道:“这个药必得我亲自动手,半点差池都不成的。你走你的吧!”
火猪只得开车出了门。
到了村口大路上,火猪就寻思了,我该往哪儿开呢?
婆婆的吩咐自己不得不听,但执行起来却很为难啊。
自从吴优离开湘西之后,火猪便感觉吴优一下就变了许多。
曾经一起欢天喜地,吴优比自己还能闹腾。
即便看见一朵新开的野花,吴优也欣喜难禁。
从前的吴优曾是那般的鲜活和灵动,正如朝阳初升于东方。
但那一片阴霾骤起,转眼间便遮天蔽日。
还记得吴优离开湘西的一年之后,火猪特意去嗔州看望吴优。
才一年不见,感觉吴优居然就老了。
倒也并非是外貌上有所衰老,而是吴优处处透着心灰意冷和疲惫不堪。
也绝非是因为分开而疏远了。
火猪虽然不善表述,但内心却能体察分明。
他能感觉到吴优仍旧把自己当亲兄弟一般。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吴优已是熄了火的太阳,原来的勃勃生机俱已荒芜。
自那次相见之后,火猪便再没有见过吴优。
火猪知道吴优心里苦,但是这些苦只能由他自己去扛。他人即便再是亲近,却也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吴优生日,火猪都尽量不去主动联系吴优。
虽然很多时候,火猪都想给吴优打电话。
比方说自己凭一己之力给家里盖起了新楼房、买了小车,还有娶妻生子,每逢开心的时候,火猪都会想起吴优,盼着吴优再回湘西来看看。
但他知道湘西是吴优心里一个打不开的结,而自己作为吴优那段往事的参与者,还是尽量避免打扰的好。
即便内心很是挂念,但只要知道他一直平平安安,也就够了。
正在这时,火猪电话响了,一看居然正是吴优打来的。
火猪连忙接通,就听见电话那头吴优说道:“火猪你出发了没?我已经过了大庸了,不要多久就到芙蓉镇了。”
“师父啊,你没告诉过我你今天会要过来啊!”
“啊?我忘了说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打过电话了。看来我脑子真是撞坏了。”
“没事的师父,婆婆已经算到了,我这就去芙蓉镇接你!”
一到车站便接到了刚下车的吴优。
火猪蹦跶着一把接过吴优提着的大包小包,领着吴优往停车场去。
“师父你瘦了哇,脸上好像没什么血色。”火猪边走边说。
“可能前些日子没吃好吧。你这边有那么多好吃的,你好好伺候我吃上十天半个月,我就和你一样壮了。”
“没问题,你住一辈子都行!师父你带这么多行李干啥啊,我家里什么都有,衣服你都能穿我的。”
“我自己的东西并没带什么,都是我给你婆婆还有你媳妇、娃娃们买的。”
“给我买了啥啊?”
“给你两个大耳刮子,要不?”
“那就不要了,我婆婆现在恢复了,手脚又灵便起来了,动不动就给我一巴掌。这几日我挨得够多了。”
“婆婆恢复了?那好啊!那我还得再买两瓶好酒去。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婆婆的酒量比咱俩加起来还好的。一来坐高铁不让带酒,二来我还以为婆婆现在不能喝呢。”
“不用不用!我婆婆就只爱喝苞谷烧,其他的酒任它再好再贵,她也不嗅!”
说话之间二人便坐到了车上。
吴优坐在后排问:“你不是应该给我准备了吃的吗?猕猴桃呢?”
正在发车的火猪不由回过头来说道:“咱这边的阳桃得六月开花,十月果子才熟,现在才三月份,那树上还空荡荡的。师父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嘴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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