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遮雨棚下,此刻便只剩下了姜东和于梵二人,二人之间寂默片刻,雨声像是堵无形的墙,阻隔在姜东心中。
他抬头望向远方,云雾相接,层层叠叠,轻纱拂住青山真面,苍绿色如墨珠点缀在黑白山河之间,好似触手可及又好似遥不可及。
此情此景,叫人无法克制地因物而悲。
然而于梵没有看姜东,而是看着眼前绍城的江山问:“那日你初次到访绍城,是不是也感叹了此处的山河美景呢?”
“这里很美,群山之间,与天齐平,好像拾级而上就可到达云端。”姜东如实说出了心中的感受。
“那你可知道当年在群山之间,在如此险峻地势中扎营落户的困难,是谁帮助我们绍城解决的?”
姜东愣了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也没想到于梵一开口会问他这个,一时间答不上来。
于梵接着说道:
“那时,绍城上下共人口一万余人,其中老幼妇孺占大多数,我们国破家亡逃难至此,没有先进的技术也没有可使用的工具,没有粮食没有房屋,唯一可做工的青年劳动力也大多是在战争上伤残甚重,遣送归家才逃过一死之人,需要劳养许多时日才可重新工作。”
姜东听后,便追问道:“那么是谁帮助绍城解决了这些问题?”
于梵扭头看向姜东,缓缓回答:“是你的父亲,姜东,是你的父亲温元容。”
温元容——这三字重重敲打在姜东心中,叫他惊诧不已,结巴着说道:“可是……我父亲他不是……”
于梵道:
“困顿之际,是你父亲一身布衣草鞋,带着一个羊皮水囊,提着那把容英剑,孤身一人来到了我们绍城,他混杂在绍城百姓之中,借口谎称自己是附近的山民,见我们有困难便来搭把手,直到半年后身份不慎暴露,他才被带到我的面前。”
“我当时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一个当朝太子竟潜入前朝遗孤的敌营之中,终日和一群老弱病残混在一起,叫我一时想不通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问他,他抵死不认自己是太子,说自己只是淮凉一带的游侠。”
姜东第一次听到这件有关父亲的事,父亲本在他心目中那种懦弱、愚仁的形象瞬间改善了不少。
“姜东,你的祖父姜不悔和汤弗先生是生死至交,那时你父亲已经娶了姜家的女儿为妻,你祖父托了汤先生来说情,我才把他女婿还了回去。”
“你一定想问我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太子扣下做人质,一是因为我们当时已无力与温朝相抗争,二是温元容行事也是有趣,替我们绍城做了不少好事,取他性命显得我绍城不仁不义。”
“那时我想,或许是因为俞袖清叛逃妖谷,被绍城通缉,众叛亲离归顺于他,所以他偷偷来替俞袖清赎罪,又或许是因为姜不悔与汤先生交好,他这个做女婿的想来献一份殷勤。”
“我想来想去,都认为温元容这一番作为不合乎情理,无论哪个理由都无法成立,但我以为将他送回去之后这场闹剧便结束了,所以也没再多想。”
姜东忽地听到了清叔的名字,思绪被搅得有些混乱,想来他确实不曾认识过俞袖清的过去。
在他的印象中,清叔从来是个对姜夫人彬彬有礼,话不多,能吃苦的平常人,但自那晚与洪丘腾比武后,他才意识到清叔的真实模样似乎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然后呢?这场闹剧显然是没有结束吧?”他追问道,已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错,三个月后,温元容又找了回来,易容变装悄悄躲在绍城,还用自己设计的图纸帮我们建城,直到又一次身份暴露,被带到我面前,这一次我看着他,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于是我留他在青竹山庄,促膝长谈了一天一夜。”
“我父亲他……说了什么?”
于梵长叹一口气,抬眼看向远方,半晌才道:
“‘何谓真理?何谓仁德?何谓正义?何谓正确?又究竟何谓王道?不义之战不应战,不仁之事不应做,所谓兼爱,便是兼容,所谓大爱,便是大容,大爱大容之人,王也’。”
姜东听罢,半知半解,且听于渊解释。
“温元容是个至纯至真之人,用一生在追寻正确正义的王道,但就像我也曾告诉过你:他太看重亲缘,不惜牺牲名誉去救自己的同胞弟弟二皇子元斌。”
“他也曾误入歧途,以为手握兵权,称王之后便可实现心中霸业,所以将为人残暴的三皇子元武纳入麾下。”
听完于渊这番话,姜东逐渐不明白这位绍城城主对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是钦佩?还是惋惜?亦或是嘲讽?
“然而姜东,人无完人,亦非圣贤,何况沧海一粟,天地蜉蝣,人生一世,匆匆一瞬,逝者如斯夫,温元容未尽鸿鹄之志便命丧夺嫡之战,已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于梵说完,又看向姜东,问道:“你父亲所持的王道,你认为正确吗?”
“我只读过四书五经,空会纸上谈兵,不懂这些。”姜东怔怔地答道。
于梵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转而说:
“那年,我与你年纪相仿,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就面临了家朝破灭,家破人亡之境地,亲眼看着母妃和父皇死在眼前,拼死救下了襁褓中的一个皇妹,带着为数不多还愿追随大承王朝的人逃到这荒郊野外,那时的我心中与你一样恨。”
姜东不解了,不明白他现在为什么放弃了复国,如果换做是他姜东面临相同的境地,一定会奋起反抗至最后一刻:“既然如此,你为何选择放弃复国?”
于梵答道:“因为依看现实情况,绍城微薄之力根本无法与整个大温王朝相抗衡,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罢了。”
姜东不知自己怎么了,突然想起那日马车上清叔那句:有些事也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有些事甚至永远都无法解决。
没等他多想,于梵便又开口了。
他说:“家国覆灭的仇恨又岂是能如此简单地放下?可是当我看到我的子民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到幼子在母亲的怀中哭泣,看到耄耋老人为了生计还在田中劳作。”
“我看到贫苦与病痛,看到血淋淋的现实,再看到那张温元容留下的建筑图纸,我便明白这世间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的存在,为此,我选择舍弃仇恨,即使要付出惊人的代价。”
随即,姜东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质问道:“您是来叫我放弃刺杀皇帝温元仁的吗?”
于梵默然片刻后,开口道:“你父亲待人宽厚,忠臣无数,就连死后也有人愿意追随,但是他放过通敌叛徒,结盟欺凌百姓之恶徒。”
“当年的四皇子弑兄逼宫,称帝后兴造土木、施以徭役,但当今天下在他的治理下,已是太平盛世,十数年无一战事,百姓乐居安业,孰对孰错?百家之言,UU.uknsh.m谁人能信之?”
姜东不说话了,他紧皱眉头,杵在原地,久久挣脱不出繁冗成一团的思绪。
“对你而言,也一定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于梵说道,声音轻弱却掷地有声。
姜东捂住断指的左手,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他看着眼前黑白如画的山河美景,心中虽然空旷自由却无所依存,。
忽然间他迷茫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手握那把容英剑?为什么会一心想要复仇?
低下头一看,断指处突然渗出大量骇人的鲜血,染红了布条,姜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手来一看,正见手心处的布条绣着一朵梅花。
啊,这是姜北送给他作生日礼物的那条手帕。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我离开了姜北还有清叔,又到底是在为谁复仇?”姜东看着鲜红的手帕,自言自语道。
“抛下了所有,成为一个被仇恨驱使的怪物,这是你想要的吗?姜东?”
于梵只留下了这句话,随后转头给了鸦女一个眼色,鸦女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准备带着于梵离开。
正当此时,于梵又抬头来,看着姜东说道:
“姜东,你从未停止过挣扎,说明你心中早有答案,做人,始终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于梵和鸦女走了,姜东独自愣了许久,随后走出了遮雨棚。
雨已经停了,山河焕然一新,烟雨蔼蔼,朦胧可亲,他的眼角忽地滑下一滴泪来,心中久久、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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