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袖清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也曾有人对我说过。”
“是谁?”姜东问道。
俞袖清缓缓站起身,望向窗外,回答:“是你的父亲。”
“他问我,百姓苦难,难道都是当权者一人的错?”
“然后呢?您是怎么回答?”姜东追问道。
“我……没有回答得上来,但随后元容又说:或许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这世道的错,因为痛苦的根源并不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上,而是来自你内心的仇恨。”俞袖清的视线眺望着远方,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所有的痛苦,难道都是因为内心的仇恨?”姜东有些不解,却又好像有些明白。
就在这时,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妖谷上,于城主的那番话:
“‘何谓真理?何谓仁德?何谓正义?何谓正确?又究竟何谓王道?不义之战不应战,不仁之事不应做,所谓兼爱,亦是兼容,所谓大爱,便是大容,大爱大容之人,王也’。”
他那时不懂这些道理,是因为当时他一心复仇,心中无爱无容,而此刻,他有所触动,才会想起这番话来。
所有痛苦因仇恨而起,所有仇恨因无爱无容而致,正是因为世上有太多人不相爱,不相容,才会有仇恨间隙,才会有痛苦挣扎,但是世上没有人是不痛苦的,下到村口小儿,上到一世之雄,人人都是痛苦的……
所以,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能做到没有仇恨。
“你父亲做到了。”俞袖清开口道。
“这不可能,他的皇兄死了,妻儿逃难,皇位被夺,他不可能不痛苦,不可能没有仇恨。”姜东反驳道。
然而俞袖清摇了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最后输了夺嫡之战吗?”
“因为温元仁弑兄逼宫?”
“不,是因为我们看出,你父亲温元容从未想过得到皇位。”
“我不明白。”
“你说有不相爱不相容才有仇恨,有仇恨才有痛苦,那么追其根本,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不相爱不相容?”
姜东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间答不上来。
俞袖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是欲望。”
为追名逐利,为解心中夙愿,所以妻离子散、兄弟反目,亲朋疏远,所以人人不相爱不相容,欲望才是仇恨的本源,才是痛苦的本源。
“您说我父亲做到了,难道他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吗?人有七情六欲,他不可能没有欲望!”
“东儿,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是凉远门一战中,被温元仁杀死的,对不对?”
“不对。”俞袖清悲戚地转头看着姜东,“凉远门一战,在那夺嫡的最后一战的前夜,你的父亲,元仁他独自一人在屋内,用那把容英剑自刎而死。”
“你说什么?”姜东从床铺上跳了起来,“他是自刎而死……那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她不告诉我……”
“因为比起让你相信元仁是战前像懦夫一样自刎而死,她更愿意让别人认为元仁是战斗到最后一刻而死。”
想起先前在姜府第一次见到姜含远,他口中对父亲那句“懦夫”的评价,竟此刻与俞袖清这番话联系在了一起,姜东心中大为震惊,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死前曾秘密吩咐我在特定时刻进入他的房间,借口是商议要事,.uknsho但当我走进屋内时,我只看到了他已经冰凉的尸身,我走上前,看到桌上留着一封血书,上面只有六个字……”
“——无欲无求无恨。”
俞袖清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噩梦的一晚,面前是挚友的尸身,摇晃的烛火,还有鲜血淋漓的一封六字遗书,他不明白,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明白,温元仁在这稳操胜算的夺嫡之战的最后,选择用死来退出比赛的原因。
可如今,人到中年,亲眼看到身边那么多人因仇恨而死,俞袖清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他是用死来表明自己所走的那条王道,想做到兼爱兼容,就得无欲,想要无欲,便只有死。”俞袖清的声音颤抖着,“但东儿,你是你,他是他,他是你的父亲,不代表你会走与他相同的路。”
姜东心里自然明白,俞袖清此时与自己说这些,就是害怕自己走上父亲的老路。
俞袖清转过身来,看着姜东说道:“选择哪条道路,从来都是独属于你的权利,事到如今,我想你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再问一问你的心。”
点灯人熄灭了烛火,远处传来阵阵鸡鸣,有人刚开始一日之计,有人还沉浸在昨夜的悲痛之中。
姜东推门走出房间,走进庭院之内,忽地驻步不前,看向东边的远方。
远处的朝阳鲜红如血,无声照耀着天地万物,万物却朦胧着尚未清醒,这一刻的短暂却永恒地刻在姜东的脑海之中。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再望今朝,东升之阳将东未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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