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局让他一子不为奇风暖月凉,浣雪阁的杂草早已悄悄从墙角探出了头,院子里只有蝈蝈聒噪的低鸣。陆子逸独自一人斜倚着汉白玉护栏,旁边放一只红酸枝木雕梅花御题诗文具盘,上面摆着酒壶,一只虎斑玛瑙兽耳杯,和一只犀角雕螭龙纹杯。陆子逸拿起犀角杯,斟了少许酒凑近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杯好酒,不必饮,便知醉。
“真是好酒。”陆子逸叹道,“闷罐子,再不出来可就没你的份了。”
不远处的树影微微颤动,闷罐子猝不及防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陆子逸放下酒杯,天真无邪地笑着:“因为你的式神(1)在附近啊。”陆子逸指了指草丛,“只有秋天的蝈蝈才会鸣叫。”
闷罐子依旧是那幅万年不变的表情,今晚,他换下了那身满是尸油味的乞丐服,穿着一身灰黑色的羽织和梅子青色双宫绸的中衣。只是他的身后依旧背着一个麻编织的箱子,上面插着鬼风车。
闷罐子随意地坐在玉阶之上,执起那只虎斑玛瑙兽耳杯,慢慢将杯中之酒饮下。
“谪仙楼的月下尊?”
陆子逸点了点头,又斟了一杯,道:“上次的罗汉局多谢相助,要不然我还真是无法脱身呢。不愧是阴阳师周墨昀,易容之术果然出神入化。”
闷罐子面色依然,平板道:“举手之劳,况且容貌能学,棋学不得。我已经尽力学你的棋风了,但是还是被沈渃朝看出了破绽,还好,他没说什么。对了,先不说这件事,倒是这次,王元所似乎和你们杠上了。”闷罐子轻轻拭了拭嘴角,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忧虑。风翻衣袂,灰黑色的羽织仿佛被夜色染就。
“若只是京师派与永嘉派的恩怨,倒无所谓。说到底,还是和密扇案有关。”陆子逸叹然道,“王元所是国舅爷的人,自从我上次让你把密扇偷出来之后,国舅爷一直在怀疑是弈苑里有人捣鬼。眼瞅着弈苑里亲近太子一派的是李焯师兄他们,王元所定是要有一番作为吧。”
闷罐子道:“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天天去福王府陪弈,李焯他们保太子,你也跟着蹚浑水,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么。”陆子逸一副苦恼的样子,但转而便换做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其实我自己也没弄清楚呢。”
闷罐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夜风乍起,凋零的梨花乘风而兴,陆子逸的衣袖飘然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有那么一瞬间,闷罐子恍惚感觉到,这个人是与世隔绝的。有人说,地极之北的冰雪,千年不化,世间果真有不会融化的冰雪么?如果有,他真想看一看。
“听说你去了国清寺?”陆子逸倚着冰凉的玉阶,随口一问。
闷罐子点了点头:“去和野雪大师论禅道而已。”
“野雪师傅么,想必是难缠的对手吧。”陆子逸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都聊了些什么呢?”
“名。”闷罐子一脸认真,“比如,围棋,黑白二子轮流下,所围多者胜,这便是围棋,围棋就是它的名。若你叫它芍药,人们只会反应出一种嫣红的花朵,而非围棋了。”
“可是本质并没有变,不是么?”陆子逸不禁一副疑惑的样子,“只要我愿意,在我心中可以给围棋拟定一个新名字,比如墨韵之类的。”
闷罐子道:“不完全是这样。比如王元所吧,你听到王元所这个名时,会反应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陆子逸的白色暗莲纹广袖如瀑一般,遮住了半边脸颊,坏笑道:“大概是比白璟还要坏的人吧。”陆子逸拿白璟玩笑向来似乎忌惮。
“是这样吗。”闷罐子语气沉稳而优雅,“但是在我心中,王元所这个名字,只会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是效忠于郑国舅爷的,仅此而已。所以王元所和王元所两个名字听起来一样,但是确实完全两种不同的人。”闷罐子一提到这样的话题,便如老师一般开始谆谆教诲起来。
“但王元所还是那个人。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感不同罢了,所谓名,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束缚罢了。”陆子逸淡然一笑,高远宁静,“比如,在陆子逸这个名字下活着,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闷罐子原本端起酒杯的手,于半空中凝住,束缚,他从未想过这个词,而今日,当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感到颇为震惊。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然而他的背影却如同佛前千年的光熙一般,挥之不去。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事情,才能作得如此苍茫忧然的感悟呢?
诚然,陆子逸明朗如月,但是闷罐子却似乎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心中隐藏的悲凉。悲凉而黑暗,仿佛子夜的潮水一般要将他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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