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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司级、车间级培训完毕,我被领到班里时,见到不知什么职务领导时,心里咯噔下。
那领导上下打量我,眼睛里闪现着精明光芒,皮肤很白,白得仿佛能看到血事,寒暄中,嘴角和眼角都挂着奸邪味道。那时我心里咯噔下,想要坏菜,原本祈祷不要遇到小人式领导,看样子够呛了。班组级培训完,不知职务的领导又把我领到所谓班长面前。打眼看了下,我心里又咯噔下。完犊子。新班子提溜着眼偷觑样子,大概也不是厚道之人。
果然。我的这两个感觉这次没有错。先说班长吧。进班第三天,班长领着我们打扫反应器人孔里面卫生,其他人都轮番钻进人孔打扫卫生,然后对我说:
“我们出来工作就要吃苦耐劳,在我班组绝对不能偷懒,其实那些偷懒耍滑的人最后吃亏的其实还是他自己,我们出来工作不只是工作拿工资,最主要的是锻炼我们自己能力,提升自己价值,同样是干一天,就要好好干,不能混日子……”
那时我心想,这班长有病吧!你若想让我钻人孔就直说,干嘛整这些虚头巴脑东东,当我是初中小孩呢?!当时还以为他只是不好意思安排工作吧。后来才知道,我们班长是比公司还屌艮的人,是万里无一奇葩。
公司有企业文化,我们班长却制定了班组文化:
“做事先做人
“团结协作
“勇于担当
“迎难而上”
我们班在四个班中独领风骚。
一月后,班长找我谈话:
“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什么感悟?”
“没什么感悟啊。”我说。
他继续启发:
“比如工艺上跟你原来公司比,有什么异同?管理上呢?”
Esee?难道是要我写个作文,不少于八百字那种?后来梦想成真,企业文化每次抄完都要写心得体会。却说我们班长另外特点是喜欢找员工谈心,比如谈谈你最近有什么进步,有什么收获,或哪里不足,还有那些地方需要提升等等等等。每次上班接班时,班长嘟嘟噜噜没完没了,下班开班后会,常常开启讲道理模式:
“我们来上班,不止是来拿工资的,实际是来体现人生价值的。你的价值越大,分量就越大。某些人偷懒耍滑一时,也不能偷懒一辈子,就算能混过这辈子,可你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个社会还是用实力说话的,当然在咱公司学历非常重要,没学历你干得再好难提上去……所以没学历并不是你偷懒堕落理由,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一件小事,他都能跟“人生价值”、“责任意识”扯上关系,上纲上线,十分钟的话,能说半小时,整天给我们逼叨叨各种人生哲理,有时越扯越远,严重跑题,然后再拼命往回圆,最后也许都无法自圆其说。
我们班长安排事没有任何侧重点,只要是领导安排下来的,必定全面接盘,不论主次,有时很多活都干不太利索。他在这四个班长中是最“务实”的,最好操控的,也是干活最多的。可戏谑的是,他在领导那却得不到任何好,年年优秀班组,优秀班长,年年没他。有时他大概也会反思为何如此,反思最后结果是,在拼命表现路上越走越远,觉得没得到领导认可,还是做得不够多不够好。
我们班长还有个特点,你若顶嘴他,回头马上找你茬,比如说你设备卫生差啦,铭牌坏啦等等,总之他就是想告诉你:不要跟我反抗,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其实,他怕的倒不是员工一两次不听命令,而是怕从此以往他人效仿,那样他对会对整个班组失去掌控。所以他不允许有任何不听命令的苗头出现。
在这样公司上班,各种检查各种逼事,已经让人很头痛了,按说班长应该跟员工站在同一战线上,一同应付上面考核和检查才是,班组是个集体嘛,是自己人嘛,所以不该自己人难为自己嘛,可我们班长恰恰相反。
有次上白班累了,巡检完,我便坐在钢构罐底下偷偷休息。那罐子在死角位置,一般都没人去,就算有人走上来也能第一眼看到,我休息了好一会,就听到班长在对讲机里喊主操,说有点事,到某某位置上去。那位置就在我斜对面钢构上。那天那里正好出了点小问题,我以为他们是去处理问题,没多想。过了五六分钟,我下意识转头,看到主操正跟我摆手。这时我才知道,这位置隐蔽是隐蔽,唯一缺点是在斜对面钢构上能瞅见!
班长走下来劈头盖脸就问:
“谁教你在那休息了?”
“没人教啊。”我只好说。
“没人教还敢坐在那,一坐就坐半个多小时,你知不知道……”
班长又开始逼逼叨叨。我原本就很烦,听到他上纲上线的谈话就更烦了:
“哪有这么长?十多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这个点零五分时,我上去就看到你坐那了,一直看着你来,现在几点了?”
卧槽!原来,当我刚坐下时,他就看到我了。其实,在其他公司没事可以坐在现场休息,即便考虑到安全,也完全可以回屋里正儿八经休息,可在这个公司尤其在我们班,不可以,领导看到外操室休息人员多,便有意见,我们班长很听话,平时便压根不让员工在外操室休息。但大家在现场休息是心照不宣秘密。只要不要被领导撞见就好。班长看到了当场喊我下来就是了,提醒下就完了呗。他竟能一声不吭默默看着我。这就很阴险了。若真有领导上了,看到我坐那,他在看我,领导又会作何反应,岂不是事情更大?
班长又开始了政治课:
“白班都很累,可我们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要想成长就不能怕苦怕累,所谓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能力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后面我嗯嗯哈哈听着,一句话也不想说,等他逼逼完了,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第二天赶上卫生检查,正好我设备卫生差,罚了二十块钱,那天下午,他却托人告诉我,昨天事儿罚我三十凑个整数,长长记性云云。自己人折腾自己人玩。
后来我才看明白,这个班长像极了没落的朝廷:内对残酷镇压,对外软弱无能。其实他本身是个很胆小的人,公司顺民,出了小事不给员工兜着,还要处罚员工,目的是让你也跟他一样做个完完全全顺民,以免将来出了大事连累到他。
其实,不光班长屌艮,岗位上的哥们也很“有意思”。
刚到岗位上时,一位满脸疙瘩的哥们指着站在交接班橱子的另外哥们笑着对我说:
“这就是咱主操,外面的大拿。”
四方脸、人高马大的主操只是说了声:“没有,我也好多业务不熟悉。”然后再也没有话了。根据以往经验,主操只是比普通员工技术好点,工资高点,平时跟普通员工没区别。可过了两天,我发现这家公司主操不一样,中控室有任何操作都喊主操,完全是外面领头人,算是个小领导。所以那时我总跟在主操后面,想着跟他多学学技能。随后我却发现主操这人,很多活都自己闷头干,不爱说话,更不会安排活。那时我常向他请教问题,可很多次问了他,最后他都默不作声。与之相反的是那个满脸疙瘩的哥们,每问必答,也是他对刚来的我问东问西,甚至嘘寒问暖,比如适不适应,累不累云云,似乎很热情。他叫老柴,是刚建厂就来了的老员工,基本什么都会。
岗位外面有四个人,除却闷葫芦主操,满脸疙瘩的老柴,还有位叫陆之雨的哥们。我们主操似乎只跟陆之雨关系不错,每次下班时分,他都跟陆之雨打打闹闹,完全没了上班时沉闷。过了几天,班长给我定了个师父,就是陆之雨。随后我从老柴口中知道了些师父情况,他比我大两岁,爱打游戏,爱逛红灯区,爱喝酒,十喝九醉,脸上如胎记般痕迹就是喝酒后摔的,吸烟。总之我跟师父唯一共同点大概就剩下,都没房没车没女朋友。陆之雨也是来了两年的老员工了,可他当我师父后,只教了我怎么打卡巡检,他倒不是不教,而是不会。有次需要开个泵,我虽然没有见过那种泵,感觉应该不难,师父却说那泵有点特别,还是等主操回来再启吧……我师父平常工作只有巡检,盘车,取样,扫地,偶尔或清理泵过虑器等等无关紧要杂活,干的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只有精益管理中的设备TPM了。
种种原因吧,那时我跟老柴关系走得近些。当然,初识时我就看得出来,老柴是个很会玩弄人情的人情老手。他对我的热情基本是虚情假意,是有自己目的的,比如拉拢我改变他在岗位上有些孤立局面,教我那些操作也有减轻自己工作量意思,后来后者意图越发明显。
岗位上只有四个人,关系却也很微妙。
不管怎么说,陆之雨名义上是我师父,老柴是我实际上师父,而闷葫芦高建设是主操,那时自己有点夹缝中求生存意思。先说我师父陆之雨,在我到来后,车不盘了,样不取了,偶尔累了,他的巡检都是我替他,甚至有时两趟检都是我替他。所以上班八小时八次巡检,有时我巡四次检。而我师父后来甚至上了班就跑到钢构睡觉打游戏去,几乎什么都不干。那时他跟主操关系要好,又有些刺头,似乎连班长都拿他没办法。
再说老柴,就是那种老油条,能说会道,很会察言观色,自然也很滑头了。所以很多活,都落在主操高建设身上。我刚来时,常常看到闷葫芦高建设一个人在现场干活。当时是冬天,高建设穿着一身破烂棉袄工作服,两个袖口都开了裂,一只布袋坏到拉链处,劳保鞋侧面开了口子,都能看到里面的袜子,于是衣萧萧凄冷背影在寒风中飘荡。我见高建设独自在蹲在地上清理地沟,掀开盖板,用笤帚扫成堆,再用标识牌刮到塑料袋中,最后盖上盖板,去清理下一段地沟,便上前帮忙。嘿,没想到后来高建设把这个活完完全全甩给了我。白班时候事多,时常从我们工段抽人出去干活。每次我们岗位抽人时,高建设也都让我去,好吧,自己是新来员工现场什么都不懂,去就去吧。
于是,上班没人盘车,我去,没人取样我去,甚至后来盘完车又要取样,没人巡尤其是偶数点需要拨牌的检我去,时常巡三次甚至四次,那次坐在罐底下休息被班长逮住就是因为连续巡了三次检有些累了,班长问为何坐那休息时,我也不能明说原因,毕竟出卖同事被人知道后,肯定再也混不下去……那时我依然延续着原来的自己,心想能凑合就凑合吧,不要太计较,反正也不太累,新员工嘛多干点就多干点。但我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有时烦了的时候也想,干吧反正三个月,转正后再说。
快到三个月时,我师父陆之雨辞职了,然后进来个新员工老钱。初次见到老钱时,我就知道他并非善茬。当时我回外操室喝水,看到三个新来员工,便问他们是不是来主装置区的新员工,老钱立马抬头作答。他三十多岁,四方脸,嘴大且嘴角下拉,几句谈话也感觉出来,大概又是个老油条。而我的隐忍就是在老钱到我们岗位上后,开始爆发了。
老钱原来是旁边集团公司干了十多年,又干了很多年班长,不知什么原因被整下来了,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他来我们岗位不出一个星期,便跟着老员工一块上钢构午休、玩手机。于是他跟老柴很能玩到一块去。打饭时,他很会讨好高建设,总给他打点小花样,伺候得高建设很高兴。下班后,他又跟我们班上其他员工一块打游戏。很快他就混得很开样子。于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活,还是没人干,还是只我去干。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我却没想到这局面来得这样快。没人干是吧,那我也不干了,中午不都去钢构午休,那我也去,十二点没人巡检就没人,没人领着化验员取样,人家在下面喊,你们假装听不到我也听不到……
有时计较就是为了不计较。
最后我们主操高建设见状没办法了,就把巡检、盘车、取样等活分配开了。在一定程度上好了很多,可有些时候还是不行,这就跟人有关了。我们四个人中,老柴是滑头,老钱是滑头加刺头,只有我最老实,有活搞建设还是习惯安排我去,比如拿个扳手、领个物料、去跑作业票证,这样小事一次两次三次都没什么,可总这样就很让人烦了。于是,后来高建设再过分安排我时,我便直接怼回去:
“不,别找我,我不去。”
我们主操高建设人高马大,可人并不如身高,还算忠厚老实,被我拒绝后倒也不了了之。于是那段时间我也算基本站稳了脚跟。可很快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换班长了。因为有个班长升了技术员,原来的屌艮班长调去那班当班长了,而我们班的反应主操王东被提拔成新班长。王东没有原来班长屌艮,整个班级氛围似乎轻松了许多。可那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对我来说却很难过了。
新班长新风格。原来班长虽然屌艮,可安排活有个规律,一般都是将活安排给主操,然后交给主操去安排人,这点不知他是为了锻炼主操领导能力,还是懂得“刘邦带兵”道理,反正活到我们主操高建设那儿,我还有干与不干的自由。可王东当了班长,有什么活,他直接在对讲机里安排我们普通员工。
除却老钱,就是我来这里时间短,年龄也基本较小,于是王东每次有什么杂七杂八小活,他都常常安排我去。班长安排活,我就不能像拒绝主操那般拒绝了。这还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我即便如在王东面前如之前老实可还是得不到王东待见。说起来,这可能跟王东刚代理班长时,那次我拒绝了他有关。
那时王东当代理班长,屌艮班长还未调去其他班,那天有很多文件要处理完,屌艮班长去办公室处理文件了,快到下班时还没有处理完,他便安排代理班长王东,让王东安排个人去“加班”处理文件。说是加班,根本没加班费,所以没人去,本地的说回家有事不去,没结婚的,比如当时还没离开的我师父更是拒绝了,就连住宿舍一哥们也说有事,于是王东安排我去加班,自然我也找了个理由拒绝了。当时,我以为自己拒绝的是屌艮班长的安排,无关代理班长,王东大概是不会记仇的。后来事实证明,我当时还是太年轻。
王东这个人跟屌艮班长行事风格完全相反,之前作反应内操时,从来都不对班里任何人、任何事发表意见,性格很内敛,内敛到来这班这么久,若不是上面要提拔他当班长,我都没有注意过他;平时有什么事或者我们不小心“得罪”了屌艮班长,屌艮班长直接说,或立刻、马上找个茬,给你敲警钟,可王东是闷不做声,比如交接班时,我们要提前去巡视一遍,有时有些问题,我们没有看到,王东看到了,他并不跟我们说,而是等到开交接班会时,看你提不提出来,若不提出来,也不跟上个班点破,而是接过上个班时,再“点”你,如此种种。
我和王东新班长恩怨也不光那次拒绝加班的事,等他正式成为班长时,有次他安排我去跑动火票证,规定动火分析时间跟作业时间不得超过半小时,否则就要重新取样分析,可化验室写的动火分析时间,跟票证上写好的作业时间间隔正好是半小时,严格说这并不违规,平常都没事,可那段时间正好查票证问题严,我们公司关键时刻又喜欢矫枉过正,安全员看到我拿来的票证当场就拍了照,说要罚款五十。回头王东告诉我,票证罚款是报的我的名字。票证是我跑的没错,可错的并不是我啊。
“你跑票不检查下啊,五十块钱也不多,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王东拍着我肩膀语气温和地说。
花钱买个教训?呵呵。我虽满腔怒气,却生气到无语,好吧,好吧,谁让我去跑的票呢,何况他刚当上班长,就因为票证挨罚也不好看,就当支持他工作吧!可随后我才知道,分析时间是化验员写的,而作业时间并不是按往常班长王东写的,而是反应另个主操代写的!王东是反应主操出身,自然跟反应那主操关系很好。所以他没有报他名字,而是报的我!
屌艮班长虽然屌艮,用主操高建设的话说,人家还能一碗水端平,反应、分馏、压缩三个岗位一视同仁;可新班长王东就不同了,反应出身,又因为反应高温高压,是三个岗位中相对重要岗位,所以对反应员工格外照顾,有什么小错拿我们分馏说事,而反应出了小事,也假装看不见,平时反应没事分馏活多,可有什么活,总是从分馏抽人。每次抽人十有八九又是我。
平时我不光干那么乱七八糟小活,自从师父走后,便干起了TPM工作,而且还有工艺工作,又因为那时自己虽然学会了日常工艺操作,可还是学习工艺上升期,何况那些工艺操作只是从“二手”师父老柴那学到的,或许还是性格原因,有些马虎,在工艺操作几次小失误后,其实最重要还是因为之前事情吧,总之干的再多,也得不到王东待见。
我们岗位上老钱却相反,一跃成为王东眼前红人。工作十多年又干过几年班长的人,果然不一样,王东刚上台,他就展示出了很“社会”的那方面。平时老钱见王东有不想吃的菜,马上把自己的菜跟他调换,喝汤时,也总先给王东满上,下班后第一时间在群里回应王东信息,对于王东玩游戏、出去洗脚等娱乐的号召,更积极参与。
有次参加班上某个同事喜宴,一盘大虾从门口转到王东面前时,就剩下一只了,王东或许是想让给其他人,便开玩笑说,也没人替他剥虾,不吃了,这时老钱立刻毫不隐晦地说,来,来,他来剥嘛,大家都以为他在说笑,却见老钱真夹起那只虾,三下五除二剥好了虾,又蘸了酱,放到王东盘子里,就差直接喂他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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