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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进入新社会后,马道河就一直保留着集体劳作的传统,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很多人离开了马道河去外面闯荡,留守马道河的人们把这个传统更是发挥到极致,一家有事大家相帮,各家劳动力锐减,有点报团取暖的意味,更多的是大家有事聚在一起,平时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可以家长里短的聊聊天,集体劳动便成为了一种娱乐。
春节前后是马道河人最忙碌的时期,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种香菇。种香菇在马道河由来已久,最鼎盛时山上能种香菇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种出的香菇因为品相好味道纯正远销日韩新加坡等地。
早些年,政府关闭了大大小小的煤矿,陈国正和廖秀丽夫妇才回到马道河开始种植香菇。现在马道河种植的是袋料香菇,需要在冬至过后上山砍树,待砍下的树木风干到七成,运回来用粉粹机碾成细末,把细末堆放几天后开始装袋。现在轮到陈安东家装袋。一大早,村民们拿着锅巴嚼着饼干当做早餐,一边走一边吃,陆陆续续地来到陈安东家,陈安东帮着妈妈廖秀丽烧水泡茶招呼着众人,大家喝完一杯茶后开始干活。现在农村生活质量好了,尤其是衣服穿着都比较光鲜亮丽,但无论是粉料还是装袋,粉尘较大,为了遮盖粉尘的污染,每个人都穿着一身罩衣,戴着口罩,所谓罩衣类似于医生的白大褂,只不过不是白色而是五颜六色的,罩衣上印着味精鸡精洗衣粉洗洁精之类的广告,人多了,拢在一起显得五彩斑斓,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彩色华丽的白衣天使。装袋流程较为复杂,使用的机器是用手扶拖拉机驱动盘来带动装袋机,装袋机上有个大斗,需要把木头的细末装到斗里,然后细末就从装袋机另外一边圆筒形的口中出来,用专用的袋子装好。每个岗位至少需要两人,从拌料、上斗、装袋、扎口、码放等要一气呵成。一个环节慢了,整个流程都会受影响。
拖拉机巨大的声音淹没人群响彻马道河,大家手脚麻利嘴里也不闲着,依然扯着嗓子像吵架似的聊着天。陈安东的任务是负责码放装好了的袋料,装好了的袋料要搬到旁边木头架子上的巨大塑料袋里,细细码好。待全部袋料进入塑料袋后,进行密封,然后烧锅炉把蒸汽接入塑料袋中对袋料进行消毒,一直到这个硕大的塑料袋膨胀成球状,消毒才算完成,需要连续几十个小时不间断用最大火烧锅炉。
大家笑哈哈地大声互相开着玩笑,手里的动作却在愉悦的空气中变得十分迅速,陈安东平时比较少干这种农活,加上这种快节奏,汗液流出来热浪开始在全身蒸腾。正准备减少一层衣服时,却看见一人袅袅娜娜而来,一身齐小腿的白色羽绒服,使他神经质想起黄杏那身素白的长裙,但分明不是她,垂立着尖角的白色绒帽下的圆脸在寒风中微微泛出一点绯红,却见一副银边眼镜中渗透出甜甜的微笑来。他觉得有点面熟,似在哪里见过,冥冥之中一团沉重的白云袭来,儿时的噩梦在悄没声息地压榨着他周身的神经。
他看着她,摇摇头,肯定以及确定她不是黄杏,黄杏是黄脸黄牙黄头发,面颊上还有几道细纹,与这个白色羽绒服晶莹透亮的面容有着天壤之别,但他内心又不得不拽着黄杏的身影,希望她能走进这个白色羽绒服里。
廖秀丽迎上前去,在机器的轰鸣中不知道她们在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顿时笑容拥簇,接着如久别重逢般拉起了手。两人说着话时只听一声惊呼,正在装袋的人手上溅出一缕鲜红,那是被香菇袋割破了手,香菇袋是塑料材质,虽然柔软但在快速的动作中也会如刀片般锋利,稍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惊呼声吸引了白色羽绒服的眼光,稍作犹豫后就奔了过去,替下了伤手的人,只见她妙手如花,把叠在一起的袋口捏开,迅速准确地套在装袋机上的圆口,在机器的作用下圆口中木头的细末强劲挤出,她手里的袋子一下子变得浑圆紧实,迅速把装好的袋子移到一旁,又拿起另外一个袋子,动作轻巧麻利,不慌不忙张弛有度恰到好处。廖秀丽取了罩衣、帽子、手套和口罩过来,她摘下自己的帽子,头发却是黑的,戴上他妈给她的帽子穿上罩衣挂上口罩把手飞快地套进手套,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没一点拖泥带水的成分,然后继续全神贯注地装袋。
陈安东一时看得呆了,想不到她年纪轻轻地动作竟如此敏捷,真的是手巧如簧,他佩服过女朋友楚安然,看她拿着镊子夹着针线演练缝合伤口的动作令他叹为观止,但这白色羽绒服比起她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间停下机器休息时,大家习惯了在机器声中吼着说话,一时吼声震天,等到大家意识过来喑哑了一会,又开始如平常说起话来。
“杏啊,一回来就帮忙干活,辛苦你了!”廖秀丽端着一杯热茶递给白色羽绒服。
他妈这么一声叫,在他脑中如雷霆震天。黄杏?真的是黄杏?!
这白色羽绒服正是他阔别12年的黄杏!她端着茶送到嘴边却没喝,眼睛在睃巡,茶杯的热气在她眼前飘渺着,朦朦胧胧的黄杏正从遥远的记忆中向他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没摘口罩,他确信,如果她真是黄杏,应该一眼就可以从小时候的自己中辨认出现在的他。他迎着她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她。
两道目光交接之时,他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那是自己内心对十多年前曾经伤害过她的怯懦,亦或是忏悔。
她嫣然一笑,笑容在他的目光中停驻良久,然后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似乎又冲他点点头,一丝红晕漫上她的脸庞,她可能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遮掩着低头喝茶。
他一直心神不定偷偷地注视着她,依旧不敢确认她就是昔日的那个黄杏,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没有像她这样变得如此得彻底如此得脱胎换骨,就连眼神中也丝毫没有埋怨他的蛛丝马迹。
这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她那一笑那一眼的鼓励,他摘下口罩,没有迟疑,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你真是黄杏?!”
她没有了刚才对视的神情,有点羞涩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点点头。或许看出了他的质疑,又伸手在他的左臂指了指,然后又无声微笑了一下。
确定是黄杏无疑,他的左臂上还留下她的牙印。六岁那年,可能是换牙的缘故,毫无征兆之下,她突然抱住他的左臂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至今记得那是锥心的疼痛,血冒了出来,他只是大叫一声,可能是他叫的声音太过惨烈,或许流淌出来的血吓住了她,他没有哭,而她却哭了起来。
她现在却还记得这事,难道自己浇她一身泥浆不记得么?不可能遗忘,也不会遗忘,正是浇她一身泥浆的那一天,她才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十二年后的现在才又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他颇有些感动,自己这十二年中,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泼她一身的泥浆,而她没有忘却的是自己咬过他,她在以这种选择的记忆安慰着他。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但在时间的流淌中,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自己的成长,哪怕是有很多的瑕疵和阴影,也可能会在岁月的长河中磨砺出许多让人流连的光芒。
他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装袋完成,大家赶着去下一家,堆成小山一样的香菇袋料现在全部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爸妈把锅炉蒸汽的管道扎进这个塑料袋里之后,烧锅炉消毒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黄杏没再加入大家的队伍,和陈安东一起吭哧吭哧很愉悦地把木柴搬到锅炉旁,两人没有语言上的交流,相顾无言,惟有会心一笑。他点起了火,不一会儿,锅炉的炉膛里便哄哄哄地燃烧起来,两人搬了小板凳并排坐在炉前,加柴烤火,两人的眼光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燃烧的木柴,火红火红的炉光在两人脸上不停地闪烁跳跃,谁也没说话,多年未见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这时,陈安心回来了,看见陈安东本想过去掐他一下表示热情打打招呼的,看见坐在旁边的黄杏便收敛了兴致。
“你这个呆子,艳福不浅啊,移情别恋了?”陈安心远远招手让他过去,想狠狠地教训他一番。他女朋友楚安然来过他家几次,和陈安心比较熟悉。
“死丫头,你什么眼光啊?!这是黄杏,你忘了?当初就是你撒谎说她欺负你,我才出手和他打架的,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了?”他有些生气,生气的原因是她不问青红皂白倒打一耙。现在黄杏这个模样,估计她也无法认出,故意拿话压她。
陈安心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楚楚动人,内心可是相当地广阔,经常是想一出是一出,只要她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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