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崇宁九年，华京南华宫，养心殿。
“还继续吗？”靖王赵无缺问向雕镂着九条金龙的御榻，清癯儒雅的脸庞面无表情，语气有些冷清。
御榻上的男子脸型依稀看得出和靖王十分相似，但是形容枯槁，显得苍老二三十岁。他正是南华当朝天子，华文帝赵无为。
“继续。”声音中气不足还有些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决心：“一开…始，只是为了朕的子民能少饿死几个，但变法仅过一月，朕就发现，南华真正的敌人不在北边，而…是在南华的血肉里！”赵无为止不住地咳嗽，说话有些吃力：“南华就和朕一样，病入膏肓。老三，朕知道你无意那把椅子，朕也知道咳…你很倦了，可你别怪朕咳…朕只相信…”
“陛下毋需忧心，请保重龙体。”赵无缺轻轻打断，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臣会继续走下去的。”
“朕日子不多了，老三，叫一声大哥就那么难吗？”赵无为眼窝深陷，这位衰老的南华之主努力翕动嘴唇，拉出的一个笑容里竟有一丝哀求意味。
赵无缺一怔，脸上难得升起几丝温度，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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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了华东门，长长的汉白石甬道庄严肃穆，赵无缺加快了脚步，靖王妃还在南华宫外等他。
只有想起这个已经为他生下两个女儿，却依旧古灵精怪、刁蛮任性的娇妻，他疲倦僵硬的内心才会变得温软。
“老三，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啊！”
声音传来得有些突兀，赵无缺止步，望向甬道尽头的两人。
发话者语气透着热情，身着九蟒朱袍，方脸浓眉，是一个粗犷威严的中年男子。他身侧站着一位老者，手持拂尘，云袍飘飘，长须皆白，但一双眼睛湛然有神。
“亏你喊得出口。”赵无缺脸色不变，语气有些烦厌：“燕王爷，多年未见，你却是面目全非了。石宗主，华京平州千里迢迢，倒是辛苦你了。”
“靖王爷。”燕王脸上依旧热情，语气却有些揶揄：“今儿又打算拿哪家开刀呀？”
“那倒不必。”赵无缺不动声色往前一步，仿佛无比疲倦地说道：“你们能站在这里，说明御华营已然反了。真龙卫想必是被你家那个燕冥牵着鼻子，在绕着皇宫兜圈吧。如今就算本王府上的高手赶来，也不是石宗主一合之敌。这样也好，早就该结束了。”
“啪…啪…”燕王拊掌而笑：“不愧是昔日的南华军神，果真神机妙算！”
“这所谓的南华军神，最后却一败涂地，名不副实。只怕燕云军大帅才配得上这个称号，这个说法燕王爷还满意吗？”赵无缺又踏前一步，看着面有得色的燕王，声音忽然变得讥诮：“但是你难道忘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么？”
燕王脸上喜色霎时无影无踪，骇然望着赵无缺扼在自己咽喉上的右手，心头暗怒又有些懊悔：就该让啊冥跟着自己，怪不得石老鬼这厮不愿去弹压真龙卫，果然不靠谱。
“老夫尝闻南华靖王贵为亲王，一身刀术却是出神入化，已臻地榜实力。今日一见，没想到身手竟也是如此不凡，果然名不虚传。”燕王身侧的老者终于发声，淳厚有力动人心魄：“燕王且放宽心，靖王没有杀意。”
“十个赵无缺也不是天榜高人的对手，本王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只是石宗主贵为一代宗师，行此手段实在有失身份。”
赵无缺另一只手意有所指地朝养心殿方向挥了挥，不等老者回话，盯着燕王语气转为冰寒：“燕王爷，冤有头债有主，变法之事不要牵扯家人。你要明白，连我都能杀你，更何况，老祖还活着！”
“好自为之吧。”赵无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仍让燕王心惊肉跳：“在华京，老祖盯着你。在天上，本王盯着你！”
说罢便松劲将燕王放开，盘膝坐下，头颅低垂。藏起嘴角那抹解脱、怜悯的笑意，和一句谁都听不见的呢喃：
“会继续走下去的。”
燕王连忙往后打了几个趔趄，忌惮地看着声息全无的赵无缺。身侧的老者斜睨了他一眼，心下微微不屑。
“靖王自绝心脉，已经去了。”老者淡笑道：“燕王还是请移尊步吧，别让太子殿下他们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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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宫外，一个身着白色貂裘的妇人静立了数个时辰。蹙眉间，微皱的鱼纹蕴着绝美的风韵，似有三四十岁。而那凝脂般光滑的皓腕，和灵动纯真的眼波又似闺中少女。
“靖王妃，不好了！”
一个老管家气喘吁吁快步奔到妇人身前：“王府大门和后门都被化天宗的弟子围住了，老奴刚在路上还看到，大队御华营的甲兵往王府去了。”
“水伯，你先回府吧。”
“让于老带着雪儿和霜儿去南疆。”
妇人眼中疲态尽显，灵动的眸子仿佛一下失去了生气，燕霸先入宫而御华营全无反应，王府突然被围，无缺至今未归……一切仿佛都在印证自己的猜测。一时间心若死灰：还是落得这般结局吗？
“是，老奴告退。”水伯张了张口，心里不安欲劝说几句，但看见靖王妃疲惫中透着不可置疑的神情，只得告退，转身怏怏地朝着王府奔去。
“参见靖王妃，燕王有请。”
过了半晌，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妇人霍的转身，看见一个男子标枪般静伫十步外，身着燕云军将领的紫袍服饰，脸上戴着标志性的银色面甲。他微微拱手，语气恭谨，但还是让妇人闻到一股浓郁得难以化开的血腥味。她微微顿了一下，思绪微转间便把满腔刻骨的恨意埋藏下来。
“你就是传说的那个燕冥吧？”妇人莞尔，笑容有些炫目：“无生枪好俊的功夫，可惜了。既然燕霸先有闲情逸致找老朋友叙旧，那就烦请带路吧。”
男子一怔，原本淡漠的眼神里露出一丝疑惑，但很快便躬身道：
“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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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霸先和老者走进养心殿时，发现人已到齐。
太子赵君仁，左相文德韶，兵部尚书万金戈，刑部尚书刘镜明等一众官员垂手而立，甚至太子生母燕贵妃燕菁菁都赫然在列。
对上外甥和妹妹难以抑制的喜色，燕霸先轻轻颔首，便向御塌走去，只见一名绝色宫装丽人坐在床沿，玉手摩挲着皇帝的手背。
燕霸先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上前一拜：“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大哥，您身子怎么样了？”
丽人凤眉微蹙，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赵无为向这边看了一眼，脸色瞬时变得铁青。
燕霸先自顾自恭声道：“启禀陛下，靖王赵无缺意图谋反，事败之后，已被击杀在华东门外。请陛下废除靖王乱政，还南华清明。”
“南华清明？不过一个月而已，尔等就做到如此地步。”赵无为听到靖王身死，脸上攸地生出深邃的痛楚：“难怪无缺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仁君变法，九死一生。”
“嘿，看来老三对朕还是太宽容了，明明是昏君变法，十死无生。朕误了老三，是朕误了老三。”
“朕是昏聩到了什么地步，才会罔顾老三忠告，选择回护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
赵无为眼里的火焰仿佛随时就要熄灭，语气透着后悔，用尽全力将枕边的一张折子扔向燕霸先。后者将折子轻轻拾起，继续痛心疾首道：
“大哥，老三的法子行不通的，南华不能乱啊！”
“如今世家大族怨声载道，各州军营士气不稳，江湖豪强群情汹汹。北蒙对咱们可是虎视眈眈呐，这个节骨眼上执意将变法搞下去，南华转眼就是遍地狼烟。若是北蒙铁骑趁虚而入，稍有不慎便是亡国之祸啊！”
“北蒙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变法良机，尔等难道会不知？不是不知，只是不愿罢了。尔等窃据高位，燕霸先你更是南华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还有朕的好太子，朕的好左相……”
赵无为戟指一个一个点去，“朕和南华万民对得起尔等，尔等对得起朕和南华万民吗？”塌下被指到的众人无不低眉垂首，汗流浃背，只有燕王一人挺身直背，鹤立鸡群。
“大哥，你和老三天授皇权，德才兼备，万人景仰。出生就已然站在山巅，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燕霸先面孔逐渐泛红：“难道为了山底那些泥腿子，就要把我们这些沾满血汗的垫脚石统统踹到谷底吗？臣斗胆，再请陛下废除靖王乱政！”
“请陛下废除靖王乱政！”“请陛下废除靖王乱政！”塌下的众人纷纷附和。
“何必那么麻烦？”不加掩饰地逼宫彻底激怒了虚弱的帝王，赵无为声色俱厉道：“干脆把朕也废除了吧！尔等终究不懂咳…”
“陛下！（父皇！）”众人皆惊，跪伏在地。燕王躬身拱手，仍旧维持请命的姿态。
赵无为以手捂唇，只见手心已是一片殷红。他声音低不可闻地喃道：“尔等终究不懂，南兴之策，华民为天。南兴之策，华民为天呐…”
身侧的丽人狠狠剜了赵无为一眼，素手轻抚其胸让他慢慢平复下来陷入昏睡，而后忍无可忍——
“够了！”
只见她蓦地起身，凤眉倒竖，绝世的容颜更添了几分雍容。威严的嗓音连珠响起：
“吵够了就闭嘴！变法要废除就赶紧去废，靖王既已身死，南华群臣无首，即日起太子监国，左相辅政，燕王回京勤王有功，加封南华兵马大将军。”
“本宫要侍奉陛下，后宫的事情谁爱管谁管。印玺就在太极殿，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谁有异议？没有异议就赶紧给本宫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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