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边余跪坐在矮桌之前,伸手尝试触碰眼前这个漆黑的布裹。
五寸,孙边余的眉头紧锁,脑海中翻起一阵晕眩。
三寸,冷汗直下,宛如有一根钢针生在头颅深处不停的翻滚搅动。
一寸,额旁青筋暴起,眼眸充血,牙关因为紧咬渗出血来,孙边余感到仿佛有无数的蚂蚁不停撕咬着自己的大脑,拼命往里钻洞,疼痛感似乎要将自己连同这个世界一齐撕碎。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孙边余陷入昏迷,他眼前一片血红,然后逐渐模糊。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消散时,血红中出现了一席黄衣,一名女子飘然若仙,孙边余的意识越来越混沌,那名女子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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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山,孙家庄,自家邦末期,雁始皇孙守厉率500乡勇起兵后,孙家庄就渐渐没了人烟,500乡勇北拒拜夷,辗转中原,死伤殆尽,唯余数百寡妇,几十稚童。
光阴荏苒,寡妇或再嫁,或生老病死,女童成人外嫁,男童共二十有七,皆追父辈开国功绩,尽数参军,或尸骨返,或衣冠返,或灵牌返。
至此,孙家庄唯余荒屋数百,孤冢数百。
时光飞逝,又是一年中元,孙家庄外坟地里,来了三位客人,一对母子,还有一位高瘦男子。
“小余,在这里可不能调皮哦,这里躺着的都是太爷爷和爷爷的手足兄弟哦。”妇人黄裙淡雅,边说边躬身将手里的花束放在身边的坟头之上,眼光始终飘忽在身前的稚童之上,目露慈爱。
稚童怀里满是半人高的白花,眼前被花束遮挡,走起来摇摇晃晃煞是可爱,他用还不甚流利的话语咿咿呜呜:“滋道啦阿娘。”
随后有样学样的将满怀的白花放在身边的坟头,头重脚轻的鞠了一躬,又将放下的花抱个满怀,只留一束,摇摇晃晃的走去下一个坟头。
“娘娘身体有恙,何必亲身来此田间垄地呐,奴才带着小主来本便可以。”高瘦男子嗓音尖锐,怀里同样抱着满满的花束。
被称为娘娘的妇人回应到:“刀七,莫要再叫我娘娘了,前些阵子听说那刘济宏称帝了,再叫娘娘终归不好。”
男人听后目光阴沉:“那刘济宏当真狗胆包天!区区川王,不念圣恩便罢,胆敢窃国!若非某要护娘……要护夫人及小主周全,某定要去北阳取其狗头!”名为刀七的男人满脸愤怒。
妇人闻言,微笑着开解到:“莫生气,刘济宏平五豺之乱,杀逐五家余孽,也算是为我孙家报仇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孙家尚有小余在世,不知者无罪。”妇人说完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两眼忽地泛起水雾,多了分女子的多愁善感。“如今我只想小余快快长大,入了族谱,然后去北阳把他爹接回来,他爹喜欢热闹,一个人待在幽深的皇陵,身边没个体己人,得多苦闷呐……咳咳……”
说到动情处,妇人却开始咳嗽起来,刀七见状慌忙放下花束,上前搀扶,满脸急切的说:“夫人,咱回去吧!您的身子骨可经不起伤病呐!”
妇人平了平气息,缓缓的说:“仁朗爱我,武帝视我如女,这里躺着的都是孙家亲族亦或天大的恩人,我身为孙家妻媳,路远则已,如今既在雁山,岂有不亲祭之礼。我更……咳咳……更要言传身教,让余儿知道什么是礼义。”说罢温柔的望着一步一鞠躬的稚童,仿佛只要看着他,世间便连空气也是清甜的。
远处的稚童若有所感,捧起放在地上多出的花束后回头望去,透过花团锦簇,他看到了娘亲温柔的目光,也不知阿娘看他干啥,只是回报一个傻笑。
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透过花束看见,昨天夜里自己又长了一颗新牙,等会儿回家一定要和阿娘和七叔炫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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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边余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除了最开始的亮光,余下尽是虚无,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虚无中转醒,缓慢的睁开了眼睛,眼前已不再是血红,灵牌,匾额,楹联,以及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黑布裹之上。
是了,自己在祠堂,自己要入谱。孙边余眼中茫然渐退,露出了最深处的坚毅,“阿娘……”他喃喃道。
孙边余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发涨的脑袋,专心的盯住了手底下的布裹,钻心的疼痛已然消失不见,此刻的布裹反倒传来一道亲昵的情绪。
很快,孙边余遍恢复了理性,没有了阻碍,他轻快的打开了布裹上的结头,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看上去就是一本长一尺有余,厚不到一寸的线装书,奇怪的是封面和书页都是黑色,装订线头也是几漆黑,不似普通丝线。随即他转念想起阿娘让七叔交代的话语:“《雁山孙氏谱》非凡本,传说昔日雁山孙氏祖孙渺深入龙湫谷,救治了一只濒死巨蟒,此后某日清晨,孙渺家中正厅出现了一张巨型蛇蜕及一块蟒尾骨,蟒蜕坚韧,水火不侵,孙渺用其大半做了《雁山孙氏谱》,唯雁山孙氏嫡系子孙方可用鲜血留名。所剩蟒蜕做了一套甲胄,唤名黑蟒甲,以不知所踪”。
念至此,孙边余从袖内取出一直毛笔,这笔是阿娘临终前交给他的,算是他爹的遗物,也是孙家的祖传之物,用料正是那块蟒尾骨,昔年局势动荡,阿娘和七叔逃离匆忙,只带走了这只成帝贴身之笔。
孙边余不在多想,翻开了这本多年未见天日的宗谱,看向第一页右首,赫然竖写着五个赤红大字:孙氏宗谱序。黑底红字带来的视觉冲击不经让人精神一震,其后文端庄庞博,孙边余逐字通读。
“史者注史,以褒往贤;前儒兴谱,以颂祖先,渺出身台州,自幼无父母,食草饮露,枕石披萱,堪堪存命。时台州属蚩家,恰逢蚩、翁交恶,渺投身军伍,战斩翁兵七人,受将军赏识,封百首,后辗转各地,期间学文识字,悠悠十二载,文不精,武却至千首,后蚩家无道,戮平民,绞百姓,渺耻为蚩兵,携部将三十有余,逃至雁山,至此隐姓埋名,娶妻生子,盖念孙将军提携之恩,私取其姓,名曰孙渺。后误入雁山龙湫谷深幽处,逢垂死黑蟒,见其有灵,遂救之,后得黑蟒所赠皮骨,以皮做谱,以骨磨笔,书此序。盖先祖以无可追,吾当为雁山孙氏始祖,非吾血不入谱,告后世子孙,知礼义,敬父兄,守人伦,尊君师,勿行辱宗亵祖、践踏门楣之举,如若有亡族之祸,可携此谱,持蟒笔,举家入龙湫谷幽处,断可保血脉不绝,子孙切记。”
家谱祖籍者,自古为中原人推崇,其何意?其何利?
传承,从来不是为了让你知道祖上曾经有多阔,而是让你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思考自己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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