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测任务总算完工,队里按例放起长假。全队人马说开拔就开拔,他们大都按照自己早已在心里谋划上百次的“重要安排”,去逐一落实假期的行程。
照理说,在这个假期,王开火最应该去看望小妹的双亲。但他心里发虚,或者说,他根本就没这个胆。因为,小妹是彝妹子。听说,不负责的男人会被彝妹子的亲人挑断脚筋。于是,他借故自己要回家征求父母意见,还未征得小妹同意,便赶紧收拾好行囊,买了车票望老家奔来。
一路上,有玉象群奔的雪山,有奇伟的高峡深谷,有挂满冰棍儿的农家小茅屋,有着霜发白的菜地,有封冻凝滞的水田……风光各各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已是隆冬的季节。尽管这一路地势有极大的起落,但终归比不过王开火那难以平复的内心。
是人都看得出来,翠花是爱自己的。顶着父母和哥嫂的压力跟自己结婚生子,还照料自己的双亲,说来还真是不容易。要是真就跟她离婚,着实太缺德了点……想到这里,王开火犯难了。
为啥她的父母和哥嫂就这么不待见我呢?我哪一点配不上她?总不能让他们小瞧了人!其实,自己在文家妮的问题上已经背叛过一次,这事难保不透风。一旦传回去,人们会怎样看自己?我还指望在那儿立足吗?怨只怨世界上有一个翠花,是她让自己背井离乡,是她把自己变成了野人,如今连娃娃也教不成器,娃娃们迟早是作流氓痞子的命。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一堆歪理邪说,使王开火找到了一丝安慰。
小妹就还不错,大学生,有文化,有修养,被人家看上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真要同她成了婚,把她往老家一放,大义场肯定要来个八级地震,还有哪个龟儿胆敢看贱我?老子工人大老粗就还要配个大学生!想到这里,王开火衔了截下嘴皮,心里暗暗地发起狠来。
离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牵涉到两个家族的人,闹得不好,又得接受单位的政审。要是翠花能自愿地配合,该有多好?她该不会傻到那个份上吧?有啥子办法能牵着她的鼻子走呢?人都说,女人一动情,智商就为零。怎么做才能打动翠花呢?要是能博得她的同情该有多好?王开火动起了歪脑筋。
那就说自己有病,不想拖累她?不行,翠花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要知自己病了,她绝对不会扔下不管的。说自己爱上别人了?她会同自己拚命。说她把娃娃祸害了?她说过那不全是她的责任……王开火绞尽脑汁终也找不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那就还是乔装侦察一番再说下文,我就不信,她翠花这大半年不见男人,真就会规规矩矩做人。王开火打定了主意。
身边的景物熟悉起来。王麻子那幺儿真不是个东西,成天价喝烂酒,都这天气了,一对儿女还光着屁股拾牛粪;景怀仁那私娃子还在没日没夜地做豆腐,拿磨辗子压豆子的时间肯定超过了压他婆娘的工夫;冯老妈还是闲不住,都那把年纪了还就着盏油灯扎鞋底……
“嘿,王扁担。嘿,王扁担。”王开火招呼两声没人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了口。“还好,没被人发现。”他暗自庆幸着。
“咋没见着自己的家呢?”王开火明明看到两家老邻居的房子。自家的房子跟他们的本是连在一起的。但眼睛看见的,却是在那两家人的房子中间竟生生地缺了一块,黑糊糊的,隐隐约约的似觉有一些断墙立在那儿。总不见自家房子的形状,他感觉有点不解。
车在合作社的招待所刹住了。王开火下得车来,见招待所柜台里是一张生面孔,便急慌慌地走过去写号入住。
第二天,恰好逢场。天空飘着细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老的少的,城里的乡下的,都拿脚往石子路上踩,地下的潮泥便就翻在路面上成了烂泥。城里人就埋怨说,这些烂泥是乡下人拿鞋底带来的,每到屋门前总要狠命地顿上两脚,抖掉鞋上的泥,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大义场还没奢侈到修建公厕的份上来,人们憋了屎尿便只得自行设法解决。因身上自带有软管,尿对于男人们来说并不难处理。他们只消将身子一背,照地边或水沟或树脚直截了当冲下去了事。遇着拉屎或是女人家,总还得找个隐蔽处,然后,慢条斯理地来番自我清理。
笔者并不是说大义场的人普遍智商低,但在当时,翠花家的茅厕设计的确是科学前卫的。
她家的茅厕是这样设计的。在蹲位后边的猪圈隔栏处,密密地钉上一排松节木。这样,方便时便不至于让猪儿来拱你那可爱的屁股——叫你无法展开你的意念来指挥体内物质的运动。蹲位下,吊挂一斜向后下方伸出的木板,只将你投放下来的东西接了,就着坡儿让它自由滑行到木板的端点,再近距离地作自由落体运动。如此,就避免了像放深水炸弹一样——从母体扔出,直奔液面,尔后“砰”地炸起一个水柱,直贯云霄而来。然而,全大义场就没得人照着这个样儿做。人都是认货的,赶场的便老爱往这个茅厕挤。而蹲位就只一个,这就让翠花家的茅厕显得格外地紧张。
翠花的儿女们早早地围了一张八仙桌,各自摊开书本做起了作业。油布门帘不断有人掀动,随后,总不乏对兄妹仨的赞誉之词。他们已见惯不怪,都懒得应声。进来的人依次候着轮子,出来一个,就有人活像是前去领奖一样急慌慌地跟着往里边钻。进进出出的人多了,间或还有些个不相识的,反正家里也没啥可偷,便没人去分辨个子丑寅卯来。
门帘掀动处,一顶灰色鸭舌帽擦着帘子伸进来,帽檐下是一副宽边墨眼镜。墨眼镜正对了兄妹仨,半个脸就被迅速地捂住了,接着,匆匆忙忙地奔进里屋。王得财有些诧异,家里从来没进过像这副打头的人,但看过一阵,就仍像往常一样不去多想。
大义场赶集逢过单号,也逢过双号。据说,两天一场地赶,经济却并未因此搞上去,便又逢起了“二五八”。小娃娃家不用去管,只觉得逢场天街上家里到处都是人——热闹。每到这个时候,乡下的亲戚就在翠花家里聚在一堆,与他们亲如一家了。舅爷舅婆表叔表婶表哥表弟堂姐堂弟们,从早到晚就在翠花家门前,或站或蹲或坐或跑,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说不完的话。几个长辈在翠花家中午用过便饭,大概是为证明自己吃得够格的缘故,一吹就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牛皮。他们没习惯在这里用晚餐,只是习以为常地要把话题扯长点,再长一点,待集市完全散尽,才功成身退。
“清水,莫忙走。”娃娃们的舅婆把她男人叫住,“今天我老觉得眼皮子跳,这才想起上午有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到翠花家来过,也没见出来。莫不是个偷儿?”舅爷停了脚,头也不回地说:“感情人家是上茅厕。莫大惊小怪的!”这说者无意,听者就多了心。娃娃们的婆婆抬眼看了看舅婆,拿手搔了一下头皮,便犯起嘀咕:“莫不是还藏在家里边?”舅爷转身向兄妹仨指派了命令:“到各屋头去看看,趁人多,也不怕他弄出个啥名堂。”
妈妈的房间没得,婆婆的房间没得,厨房和厕所也没得,兄妹仨逐个地作了汇报。大家便相继散去。
冬季的夜晚来得特别快。街上,最后的几家摆摊的才把撑出房檐外的白蓬布收起,夜色便夹带着隆重的寒气盖了下来,并越聚越多,你会发现夜是冷的,还相当扎人。
王得发划了根火柴要去点灯。“熄了,熄了,煤油涨价了,你娃生怕没人能看见你那丑样子?”婆婆在里屋闹。王得发赶紧吹灭了火,见弟妹都在家,便编起了鬼故事……
“妈妈回来了!”听见门口的脚步声,王添翠第一个跳着鼓起了掌。“婆婆,开饭啰,妈妈回来了!”王得发再次划燃了火柴,一团火便在一个盛液体的玻璃药瓶子上飘摇,浓浓的黑烟如同一根随风轻舞的黑丝带把光明与黑夜连在一起。“快点,妈,娃娃都饿成啥样了。年底我们供销社要盘点,以后回来得还要晚。二天不要等我。”翠花打着手电,急急地往厨房方向冲。
一碗面条下肚,两个儿子打起了嗝。翠花收拾碗筷进到厨房,两婆媳便道起家长里短。说着说着,作婆婆的想起了当天发生的事。
“今天也怪,都在说屋头进来个戴鸭舌帽的人,也没人看到他出去。我们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你说这么大个人出了门,怎么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妈,说啥哟?怪吓人的。”翠花着实吓了一跳,“门背后找过吗?”“找了的。”“猪圈里呢?”“也找了的。反正全屋都寻遍了,肯定不在屋里。”“那柜子里,床底下呢?”“柜子那么窄,怎么也藏不下个大人。都啥时候了?人在床底下,那不冻死才怪?”婆婆很自信。翠花心上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厨房里已收拾停当,翠花正往外走,却见婆婆轻手轻脚地从外屋过来,把翠花堵了回去。“别吱声,你睡那屋里有名堂。我刚才走那儿过,听见有咳嗽声。今晚这屋里肯定有贼。”婆婆神秘地说。“那要不要叫隔壁的龚铁匠他们来一趟?”翠花有些着急。“不能叫。这一叫,别人还以为哪个在偷汉子呢!”“那咋办?把那间屋锁了,冻死他狗日的。”“也不能捱到明早上。天亮了,就黄泥巴滚到裤裆头——不是屎也是屎啰。”“那怎么得了?”翠花轻声哭道。“叫上几个娃娃,各人操家伙,我就不信凭咱们几个人还怕了他不成?”婆婆恶声恶气地低吼。
“砰咚”一声巨响,婆婆一脚踢开媳妇的睡房。“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听到了就各人给老子滚出来,走人。不然的话,休怪老子手狠!”婆婆咬牙切齿慢句慢句地说着,手里的菜刀在门框上“啪啪”作响。见里边没有应声,她朝掉在后边的媳妇和孙子们招了招手。一队人便提锄头拿扁担地跟在婆婆身后冲进去。
两盏挑了灯芯的油灯照了,屋里已经大亮。那唯一的藏身处便是翠花的卧床下,但那儿确实没得啥动静。翠花仗着人多,大着胆子拿根扁担往床底一阵乱捅。这招立马见效,床下发出嘶哑的哀求声:“别捅了,是我,是我,我是王开火……”听见这既生疏又熟悉的声音,大家一时六神无主。
婆婆拿灯探身往床底下照了,见王开火羞愧满面地躲在床角,顿时就大哭着数落:“你这天杀的悖时儿子,早不早地就在屋头藏起,受冻挨饿地,难不成还想把翠花捉奸在床?……”翠花见状,把扁担一扔,气呼呼地摸黑到外屋坐下,嗝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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