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晓时分,淅淅小雨洒落四野,期间闪电不断,闷雷不止。“铁皮怪兽”迸发浓烈的白烟,驶向破旧的月台。
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从通道口涌出。他们的穿着是普遍的素衣布鞋,肩上扛起大编织袋,手中挽着红桶等生活用具,还有身旁的活泼孩子,总得提醒几次才能记住,这可不是什么玩闹嬉戏的地方。
“铁皮怪兽”缓慢停靠在乘客面前,随着车门打开,人群拖拉或扛起随行物品,大人们挥手朝自家孩子吆喝两声。孩童之间的打闹立刻结束,异常懂事地跟在父母身后。这群拥抱天真的孩童,因为一句‘你要去哪呀’一起玩闹,没有一句再见便天各一方,他们未来的世界是有光的,对自己有不一样的骄傲。
外出打工的乘客们向检票员充满善意的笑容,手中的票子被呵护的很好,像疼爱孩子疼惜手中的票,生怕它出了丁点问题,导致上不了这辆载满希望的火车。
结队的麻雀站在电线上,观赏守秩序的乘客。晨曦初露,染红东半边的天空,两重青山的影子愈发清晰可见,晨光与湿雾相撞,似乎谁也没输给谁,遥望其中一座青山,袒露恢弘的胸膛。
围水县。
我所位于围水县火车站,也是火车站的终点。火车自山外轰鸣开来,停留匆匆一刻,又载着打工人找寻康庄大道。
童年时期,院子里有许多诗词书籍,都是二爷爷给的,因为他是位可敬教书的先生。在我只顾贪玩享乐的岁月中,能好好静下心读的书几乎没有,我却仍可以记起多首别离的诗文,许是他们的一番作为吧。
我目视火车怒吼,缓缓移动,电线上生出几朵瞬间的花,场面显得有些惊悚。
我摸着口袋里火车票子,早就皱巴巴的是一团废纸。
月台的工作人员向我走来,他提醒我说:“您好,火车已经开走了。”
我努力展开笑脸,撒谎说:“我来接人的,刚才发现他明天到,瞧我这脑子,真够差劲的。”
工作人员挤出标准微笑,说:“没事的,先生。”
“多有打扰。”
“再见。”
二
走出火车站,视野不可避免的显现两座青山。
我时常想,山外的世界是张多么美丽的画卷,到如今已有十六个年头。我唯一认识,且在外面过得不错的人,也快三个年头,对他,我却杳无音信。这很不讲理吧。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一封来自县城一中,也是整个县城最好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交予我手,彼时我像极了火车站一批又一批的外出打工人,对未来充满信心。渐渐的,先前的激动化为失落,不过,都无关紧要了。如果他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么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三
火车站与汽车站相隔不远,两者最大的差距是火车站盛大,汽车站则挤在小型菜市场的街道旁。
几位中年人坐在汽车站的出站口,身前摆满应季蔬菜,看着极为养眼。
我曾听奶奶说,这条路繁衍过几种职业。如碰瓷,想必不用多说,上了年纪的人干的,让事态更严重些。路边装缺胳膊断腿的可怜乞丐哪怕是被揭穿了也没关系,隔几天再来便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当那位卖菜的中年妇女朝路过的行人吆喝,转了转眼珠子,盯住人流中的我,“新鲜蔬菜,早上刚摘来的。小伙子,买点儿蔬菜回去,好孝敬孝敬爹娘。”
中年妇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脸上的笑令人捉摸不透,仿佛下一秒该倒在地上,装作痛苦地叫唤。
我心中大惊,连叫不好。
我反问中年妇女,说:“这地方来往车辆不安全,您怎么不去菜市场卖菜?”
中年妇女蹙起眉头,不悦的说:“菜市场巴掌大点的地方,一个月的摊子费要我卖半个月的菜钱,不出半年不得卖房子,真笑话!”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还想继续追问,而下一秒她便手脚飞快的,把蔬菜铁秤等地装进蛇皮袋内。这之前,整个出站口的所有商贩无一例外,迅速收拾好货品,慌忙朝向两旁的街道跑去。我环视番四处行人,目光竟都朝我看来,扭头还没等见着人影,呵斥声在我耳畔炸响。
“之前放了你两次,事不过三!”
话音来源一位年轻的男子。身材肥厚,脸上长满红疙瘩,我也瞬间明白勇气来自他衣服上的“城管”二字。
中年妇女手脚麻利地提起蛇皮袋,放入三轮车,一边应诺:“晓得喽,下次我不到这边卖。”
胖子城管顺势抬起脑袋,下瞟中年妇女,脸上不带神情,“么得下一次了,今天你的东西我就扣走。”
说完,胖子城管动手操控三轮车的主权,中年妇女当然不会任由胖子城管的“胡闹”,与他进行激烈斗争。路旁看戏的行人越来越多,包括之前得亏跑掉的商贩。中年妇女眼见自己落于下风,双手抱住三轮车内的菜,一个看似被胖子城管推搡的动作顺势引发围观群众的呼声。
新鲜蔬菜散落一地,中年妇女连拍大腿,泪水溢出眼眶,质问城管:“天杀的东西,今个儿把我推倒,你不得好死!”
这话一出引得更多行人纷纷驻足,颇为欣赏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胖子城管的“年轻”二字不是说说而已,他对现下局面把控不住,只好朝另一位慢悠悠走来的城管,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方那的城管年龄大约有五十来岁,不管是肤色上的差距亦,或处理事情的态度与胖子城管截然不同。
老城管起先拍了拍胖子城管的肩膀,示意他往后稍稍,又面色铁青地看着中年妇女好一会,才开口说:“县城的文明规定,不只是你,还有你们在这路边卖菜的家伙,就是不行。你要说理,那你打电话报警把我抓起来,我同你去派出所说理。”
中年妇女可能没想到老城管一上来,态度竟如此硬气,又想自己除撒泼的手段无他,只好愤愤地站起来,从三轮车里拿出一把小刀架在自己脖子旁,瞪大双眼,恶狠狠地讲:“两个天杀的狗东西,你敢过来,我抹脖子!”
胖子城管不自觉地张开嘴巴,肥厚的手指拽着老城管的衣袖,极小声说:“要不然下次再来吧,等她没拿刀的时候。”
老城管并不理会胖子城管的好言相劝,问他:“录了没?”
胖子城管恍然醒悟,低头按下执法记录仪,又抬头与老城管对视,脸上的肥肉随之颤动。
“没,没录。”
老城管罢手,无奈向路边的城管车走去。胖子城管扭头,对中年妇女吼一嗓子:“我告诉你,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
中年妇女见两位城管离去,放下刀,把三轮车内的蔬菜,重新放回出站口的路上,嘴里仍不停地骂骂咧咧:“今天真晦气,遇到这两个倒霉玩意,妈的!”
行人散去,各自忙事。
中年妇女拿起扎满小孔的塑料瓶子,往蔬菜上洒水,又一边开始卖力吆喝:“新鲜的蔬菜,今天早上刚摘的。”
此时,车站中一辆前往江城的班车缓缓驶出。司机师傅细心瞅着两旁的倒车镜,区区二十米的路,磨蹭了几分钟。或许师傅以为今天撞了好运,没成想还是老路子。
在车轱辘底下,传来惨烈的嘶吼:“哎呦,哪个天杀的,把老子撞死啦!”
四
【那年的我,是第一次来繁华的县城,不知所措地站在如同洪流的人群中,茫然看着树立在旁的高楼大厦。真的过去太久,那段时间的我,更多的是恐惧吧,对于他们的恐惧。所以,我心血来潮地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外面世界的票子,那时,自由距离我很近,触手可及的近,然而也害怕。我最终的选择和当初一样—逃避。我无法面对他和他的自由,我是渴望的,但首要的条件是先活下去。】
一瞬间的想法落空,没敢坐上火车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我需要安慰自己,县城的风景同样美极了,也是我在远方的镇子不能比的。
小时候的镇子,其实也有壮丽的风景,是平平无奇中,突然的失神,再惊呼不敢置信。
一条不装围栏的火车铁路。
每天放学结伴同学等待“铁皮怪兽”驶来。大地颤动不安,心中的兴奋与恐惧互相干扰,谁也不曾让上半分,“铁皮怪兽”呼啸而过,心中的余惊还未消除。第二天晨阳升起,继续期盼放学,享受刺激的片刻。
两年多前,我和虎子在铁路旁汇合,夕阳即将沉落天边,剩下点点余晖,它们总会消散的。月亮的影子存留在天边多时,过不多久会和星子,散发没有温度的光芒。时间亦是无情,只有人去等它,它学不会等人,我估摸时间,火车快来了。
我怂恿一旁憨厚老实的虎子,我说:“虎子,你会扒火车吗?听说火车上有宝贝,我们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宝贝。”
“宝贝?什么宝贝?”
虎子歪头问我。
“宝贝是你喜欢的,晓得不,你最渴望得到的。”
虎子痴呆看着地上的铁路,喃喃重复:“渴望,渴望。。。”
我意识到虎子的不对劲,连忙拍打他的脸说:“虎子,虎子。”
“我,我知道了,火车上有你喜欢的宝贝。”
我不忍说出欺骗虎子的话,可我还是动嘴了:“是,是有我喜欢的宝贝。”
虎子笑了,笑得很难看,像一口气一口气地喘。
“啊,哈,哈,我挺聪明的吧,啊,哈,哈,他们总说我笨,其实我不笨,时光阴。”
“对,你很聪明的,虎子。”
地面反响小幅度震动,远处的鸣笛声愈发响亮,浓烈的烟雾从“铁皮怪兽”的顶部喷出。
它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存在。
天野接连闪烁明亮的星子,虎子正迎接他的终点。
五
审讯室里的强烈灯光刺入双眼,坐在中间的警察率先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也不是办法,懂吗?”
我的内心经过长时间的争斗,早已麻木,宛如想把水缸里的水放出,想快速解决用砸缸的方法。
缸碎了,里面的水却结了冰。
“我说了你们会放过我吗?”
“如果你没犯罪,我保证放了你。”
我微微抬头,对视警察,随后又无力垂下,我说:“是他自己冲过去的。”
警察想都也没想说:“时间地点,人物经过,越详细越好。”
“时间我哪知道,那时候太阳落山,地点是铁路旁边,人物我和虎子。经过,经过。”
我重复“经过”这个词多遍,才说:“经过是我约他来看火车。”
“然后?”
“没有然后。我喜欢放学看火车,所以我约了他,他一到铁路附近就开始发疯。”
警察干笑说:“请问你们之间的对话是什么?虎子又如何发疯撞火车?如果你不去怂恿傻子,傻子又怎会如此?”
我再度陷入沉默,这个问题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很难回答吗?还是说你们之间没有对话。只是火车开来时,你轻推了虎子一把,也可以说他走路,走着走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火车又刚好经过。啪嗒,人没了。”
“你也没证据不是吗?”
“的确,要论杀人可以选择更为稳妥的方法,比如寂静无声的夜晚,你把虎子约出来,毕竟大家都在睡觉,谁又会闲着没事,大晚上的看火车呢。”
“我怕鬼,再者你的证据不足以支持你的猜想。”
警察无声摇头,经过一瞬间的思考,把我的话接下去:“不得不说你的心理素质变强了,跟之前的胆小怯懦相反,现在居然有想法质问我。那么对话这方面你想好了没?哪怕是在我面前撒个谎。”
我重复先前的话:“如果你们还找不到证据的话,再过几天,我就要和你说再见了。”
六
前往游水镇的公交车,平稳行驶一段路后,拐入一条乡间小道。此时整个车身摇晃的厉害,再不抓住附近的着力点,也许下一刻会飞出去。
靠在后门的售票员,低头数着零钱,好意提醒:“进镇子了,大家坐好。”
坐在前排的老人,把住顽皮的孙儿,小声带宠溺说:“路不好走,坐奶奶身上。”
孩子的年龄还小,大概不过五六岁,在老人的怀里左踢右闹,稚嫩的声音回复:“我不要,我不要。”
老人则用专门对付孩童的方式,对孙儿连哄带骗,不过几回合,孩子在奶奶的怀里睡去。
乡间小道不好走,人时而短暂地腾空失重,时而因为惯性向前倒去。头昏乎乎的,嘴巴里泛起酸水。
我想:再忍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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