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当王若薇回忆起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他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哪年发生的事,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他是没有概念的,不仅是他,哪怕最机敏细致的刘继宗,也是这样。同样,他们也很少去回头看,去懊恼当初要是这么做就好了,当初那么做就改变命运了。当然,也许李大宏会后悔:当初听儿子的,主动把土地分出去就好了。那时候是纯粹的,热血的,所有年轻人都沉浸在改造世界的狂热中。他们哪里还有闲工夫想旁的事,那是投机,是有沦为机会主义嫌疑的。他们一生都奉行这种简单朴素的价值观。王若微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只有“好险!”两字。
好险,他家就要划分为富农了,哪怕再多拥有一亩地!他母亲一生顽强,经历过无数次温饱-赤贫-温饱-赤贫的轮回,到划分成分的档口,恰好是温饱状态,她和他的儿子们拥有20亩贫瘠的旱地。划分成分的时候她据理力争,她买地纯粹是家里人多劳动力富余,她从来没有雇佣过别人,这是她的底气。最终她家归为“中农”。
最贫穷的刘米堂拥有最多土地,最富有的地主李大宏、曾经的土皇帝乡长,成为最没有发言权的人。李大宏失去了土地,但其他财产并没有被没收,这得益于石头乡村民的善良,不愿落井下石。失去希望的李大宏闭门不出,靠余粮还可以支撑两年。之后他想通了,他本来就是叫花子一样的穷光蛋,不过是运气好有了点家产;现如今不过是回到过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换上粗布衣裳,跟其他农民一样在生产队出工,只是他岁数大了,混在生产队里勉强不拖后腿。好在李瀚墨依然在城里教书,不用受农村阶级成分的困扰。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地主已经被人遗忘。
刘继宗如鱼得水,他从十岁开始挣钱养家,学会的多项糊口本领在生产队发挥到了极致。插秧他是最快最整齐的,犁地的时候能让牛乖乖听会,他还会砌墙、做大厨、杀猪,哪怕砍柴,他也是砍得最快且码得最整齐的。在生产队这样的集体生活中,他的聪明、好强、冷静和善于沟通,又能让他从别人那里学到更多本领,比如使用机器、算术和识字。他很快成为名人。17岁那年抗美援朝,他是最踊跃的那个,可惜因为是家里独子,还有哮喘,不符合当兵的条件。他气鼓鼓地消失了2天,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民兵营。
他母亲开始为他的婚事操心,最终选择了他生父所在朱家那边的一个童养媳。小姑娘叫邓娇云,才十六岁,是一个倔强、白净、娇小的圆脸姑娘,有着两颗雪白的可爱兔牙。因为嘴巴犀利,自小跟未来的丈夫天天吵架,趁尚未成亲,夫家决定将她当作女儿嫁出去。刘继宗跟母亲的想法一样,他没有兄弟姐妹,要独自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刘米堂求生存,需要娶一个犀利能干的妻子。婚后妻子发挥了善于勤劳持家的优势,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她的家里永远干净整洁,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彰显了她讲究的气质。事实上,无论哪一代人,都有勤劳致富的机遇。她八岁父母双亡后与哥哥相依为命,与其他女孩子一样,她也没有摆脱给人做童养媳的命运。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并没有将收养她的家庭当作娘家,她在那个家里犹如奴仆般劳作,依然没有得到女儿应有的待遇。在她嫁与刘继宗后不久,她与哥哥恢复了联络,与养父母家彻底绝交。那时候她哥哥已经应聘成了工人。除了出去干活和必要的社交活动,她从不出门。她不看戏,不打牌,也不爱看热闹,跟成天不着家的丈夫刚好相反。就算出去,也从不在外面过夜,哪怕去哥哥家,或者后来去儿女家,她几乎不在外过夜,否则总觉着家里的东西会被偷。或者恋家只是她的一种习惯,她习惯了在那里生活,守着她自己收拾的屋子,看着自己养的家禽,她才有安全感。这种互补令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满,她们接连生了四个孩子,直到三年灾害时期才中断。
刘继宗身姿挺拔,往那一站就是一棵笔直的小白杨,他妻子将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出色的能力加上良好的形象,令刘继宗很快入了党,并升任民兵营营长。在党员学习的过程中,聪明好学的他识得了更多的字,他甚至能读懂报纸了。
“好险”没有划分到富农阶层的王若微也想参加抗美援朝,他母亲坚决反对,最小的儿子是母亲的宝贝疙瘩,必须留在母亲身边!招工启示一出来,煤矿就在乡里,供销社在二十里之外,林场则远在隔壁县,王若微自觉地选择成为煤矿工人。同在陈家岭的陈顺法和其他四个小年轻是幸运儿,他们穿上了军装,光荣北上。陈顺法的哥哥陈顺康身材修长匀称、性情温和,还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他去了供销社,每个礼拜能回来一趟。一心想做买卖的王若直也想去供销社,可惜他的身份让他连应聘的资格都没有。以后再也不需要人做买卖了,他当时悲观地想!
王若薇长得最像父亲,出奇地白,很难把他跟黑乎乎的煤矿联系在一起。他也很胆小,第一次进矿就遇到了矿难,一个去视察的领导就被掉下来的煤块砸死了,他吓坏了。他想当小工,又不够粗壮有力,那时候还没有机器,小工需要靠死力气将煤运出。记账吧,文化水平又不够。最后不得已当了危险系数更高的大工。当了工人后,他没有时间再干农活,顶多帮忙砍砍柴,挑挑水。他母亲眼光不错,他妻子胡秀玉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人也高大,挣得工分不必男人少。她干家务同样利落,有时候王若薇想搭把手,她两只手跟机器一样麻利,“别耽误我干活”,于是他把手缩了回去。多年以后,她也是这么对儿女说的,她儿女比别人少吃不少苦,但也因此比别的孩子更笨手笨脚。
程顺康的妻子跟丈夫一样,是个笑面虎,和善的八字眉,丹凤眼永远带着笑意,给人眉开眼笑的观感。她人缘极好,没见过跟谁红过脸。据说她是阴阳眼,能看见鬼魂,但她不是仙婆,她家境一直很优渥,不需要靠这个赚钱。她会将她看到鬼魂的地方说出来,让人们提防。当然,她也许说过一两处,但更多的是谣传,她不是一个到处讲鬼故事挂在嘴边的人。她胆子确实很大,女人们要是有什么不敢去的地方,自然就想到了她,拉她陪着去。这也是她拥有好人缘的原因之一。
王若松辞掉了教师工作,连夜赶回家中,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母亲还以为他染上了打摆子。
“老二没有死!”他握着母亲的手,想要获得力量一般,颤抖着说。
“什么?”秀才妻子脚底发软,幸好儿子及时扶住了她。
“还成了临省的大官,比县太爷还大。他过两天回家来,县里得到了通知,也告诉了我,要我们准备一下。”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石头乡,村民们想,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得多大的威风。也难怪他们没见识,他们对官员的认识基本来自于戏台。乡里可忙坏了,到底要怎么接待合适。乡长甚至亲自登门,问老太太,王若柏喜欢什么,有什么特殊的要求。老太太循着乡长的话努力回忆儿子的脸,可她老了不中用了,怎么也想不来,她难过得哭了起来。这个已经离开三十多年的儿子,早就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让她悲伤也让她坚强的符号。在当时的石头乡,哪个母亲没有经历过丧子之痛呢?或被抓了壮丁,或饿死病死了。旁人或感叹几句,或可惜一声,或念叨一阵,随后便忘记了,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过。只有母亲,在睡不着的夜里盼望他能托梦来,在亲人相似的脸上寻找他的影子,甚至在任何儿子去过的地方触景生情,无时无刻不在记挂呀!或许学会遗忘,学会向前走才能活下来。母亲们出于求生的本能,也会不自觉遗忘,只是她们需要更多时间,需要付诸更多伤痛。她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母亲之一罢了。想到这里,除了悲伤,她满脑子空白,她业已浑浊的大眼睛跟着她的心,她甚至没有眼泪,只是喃喃低语,仿佛在问自己:“三十多年了,谁知道呢?”
“不必紧张,他向县里传达的是,只是回家看望老母亲。就算要考察,也不会只考察咱们乡。”王若松连忙替母亲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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