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且说惜春所画的《大观园图》已经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观赏。不管懂与不懂,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评说起来。说这块颜色深了一点,那块颜色浅了一些;有说这个人物画大了,那个楼宇又太小了;有的说这里线条太疏,那里过密了些。惜春画得很细,自滴翠亭薛宝钗扑蝶始,还画了元妃大观楼省亲、贾探春秋爽斋泼墨,十二钗芦雪广联诗,史湘云醉眠芍药茵,紫菱洲棋赢国手,王凤姐儿戏谑刘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宝琴踏雪寻梅,栊翠庵妙玉烹茶,连黛玉葬花都画上了,远处还遥遥地点上了一笔宁府的天香楼,最后是蓼风轩梦幻大观图-画得是她自己。其间桐剪秋风、晓翠堂、榆荫堂、红香圃、蜂腰桥、蘅芷清芬、大宝山、嘉荫堂、沁芳闸、红香绿玉、翠烟桥之类,所有大观园的良辰美景,都一应俱全。
宝玉瞧了半天说:“咦?这上面怎么没有巧姐儿?”惜春想了想道:“哎哟,真还把她给忘了!不过,没画的人多呢,又岂止她一个?”宝玉此时又已经痴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运命了??”
之后,大家又议着题诗,还要借题发挥,建议开一个水陆道场,请几台戏好好热闹一下。这些人物当中,最活跃的当然还是宝玉,他上串下跳,四处奔走,怎奈因近年麻烦甚多,大家都没好心情。呼者信心满满,应者却寥寥无几。宝玉最后降低标准,干脆开一场“大观诗会”罢了。没想到他一说,马上就有人告假,这个有事儿,那个有病,也泡了汤。
后来一想,还是求取功名要紧,不能总因这个挨骂,宝玉便又入了学。这样,怡红院里顿又清净很多,袭人也有了闲暇,乘着赶些活计。她心思虽细,针线却不如晴雯,一做起来,便想起她旧日的好处。又想起当初姐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时候,不禁叹起气来。
想到自己将来,还怕不是和她一样的下场!做妾的永远是偏房,像赵姨娘那样,永远都地位低下,生下的孩子们也都是受气包。宝玉为人虽好,对自己也情深意重,就只怕娶个母夜叉,自己岂不是第二个尤二姐与香菱?
平日里看着贾母与王夫人的态度,以及别人露出的话儿来,宝玉自然是要娶黛玉无疑。可黛玉不比宝钗,心眼儿比那鱼网的窟窿眼儿还多。想到这儿,袭人渐渐脸红心热,岂能安心?一不留神,针竟戳到手上。于是放下活儿,便向潇湘馆去了。
黛玉正在写字,袭人进了屋,黛玉没看着她。紫娟却迎上来问:“二爷上学去了?”袭人答应了一声。黛玉听袭人来了,放下笔,连忙起身让座儿。袭人坐下道:“姑娘近来身上可略好些?”
黛玉说:“每日里仍是吃药,换上了贾菖和贾菱弄来的新药,好像略硬朗些了。你们近来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那个惹是生非的宝贝上了学,屋里消停多了,这才能过来说说话儿。”
“少了混世魔王,虽清静些,却不热闹了。”黛玉微笑着说。正说着,紫鹃端过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不敢劳烦妹妹倒茶,我还是伺候你罢。”紫娟瞅了黛玉一眼,笑道:“早早晚晚,瓜熟蒂落,只怕我还得伺候你呢。”“咱俩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没准儿还是我伺候你和姑娘呢。”袭人笑着说。
黛玉正拿着一张刚写完的纸看,听她们一说,顿时又来了气,三两下便揉成了一团,掼在地上。紫娟移步过去捡起来,笑道:“写得好好的,扔了做什么?怪可惜的。”“你再混说,我便求了老太太,把你送出去!”
紫娟早习惯了黛玉的脾气,也不恼,拿了纸团便捋开了看,只见字迹娟秀,墨还没干。袭人也凑上来看,只认出几个字,便说:“我拿回去让宝二爷瞧瞧。”黛玉一听,飞红上脸,只顾着上来抢,袭人却急忙跑开了。
袭人一边走,一边寻思:似这样每天风风火火的,动不动就恼,将来何时才是个头呢?但转念一想:管他呢,总比薛大爷家里那两个母老虎强得多。
袭人走后,紫娟自言自语地说:“二爷上了学,宝姑娘也不来了,香菱也没了影儿,这园子里越来越闷了。”黛玉道:“你又发什么疯呢!各人有各人的下落。”转念又道:“不过也是,香菱跌到了那个‘太岁奶奶’手里,真难为她每天怎么过!还有心思干别的?估计诗也荒废得差不多了。”说着又开始咳嗽。
紫娟过来给她捶背,又说:“快别给人家操心了,也该替自己想想,将来可怎生是好?”
黛玉听她这么说,又伤心起来:“想什么?我能想什么?管他呢,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正说着,听一个婆子在院子里问:“林姑娘在么?”雪雁撩开门帘,出来一看,不认识,便问:“妈妈您作什么?”婆子道:
“我是宝姑娘那边的人,姑娘让来给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您稍微等等,我进去说一声儿。”雪雁回了黛玉,黛玉让领进来。那婆子进来,见了天仙似的一个人儿,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满眼的看了又看。黛玉见她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她:“宝姐姐叫你来送什么?”婆子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回道:“我们姑娘让给林姑娘拿过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这位妈妈,我怎么没见过你?”黛玉说。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不大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认得。可我们都记得姑娘们呢。”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黛玉,笑着说:“说见过,上回还是半年前呢吧?我们当下人的,也见不着个姑娘的正影儿。今天总算见了真神儿,怪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我们宝姑娘是一对儿仙女儿呢,今儿可看得真了。原来真像天仙似的!”
紫娟听她话太多,连忙打岔:“妈妈,你赶紧吃茶罢,不然都凉了。”那婆子起了身,笑着说:“我不吃了,得赶紧走,我们那儿可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说着,告辞出去了。
黛玉听她说起宝琴的事儿,心里才略宽了些,正在怔怔地想着,那婆子已经出了屋,黛玉这才说了声:“替我谢谢你们姑娘。”那婆子正和送她的雪雁和春纤告别,嘴里咕哝着说:“原先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姑娘才配得上宝二爷,想不到还有个更好的。”
卸却晚妆,黛玉准备将歇,刚刚躺下,猛然想起日间老婆子的那番话,一时间却上心头。想起自己寄人篱下,无人可以做主,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倘若宝玉像宝琴这样真的有了婚约,那该如何是好?不禁辗转缠绵,难以入睡。
如此翻来覆去,竟像烙饼一般。只是叹息流泪,无情无绪,没心思脱衣服。朦胧之间,只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走来说:“有一位雨村贾老爷要见姑娘。”黛玉道:“他虽曾是我老师,但也只跟着他学过几日书,见我做什么?不必见面。”于是让小丫头回复:“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刚刚吃药躺下,代我请安问好便是。”小丫头笑道:“只怕是道喜的人来了,姑娘还是见见吧。”说着,又见凤姐被蜂拥着带一大堆人进来,笑道:“我们是来道喜送行的。”黛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问道:“道什么喜?送什么行?”
凤姐冷冷地笑着,说道:“你还想瞒着我们!兰台寺大夫林姑爷升了官,给你娶了个后妈,还带着个弟弟呢,总把你寄放在这里怎么行?又托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人家,现在,媒人和你家里人都赶着来接了,说是很快就要成亲。妹妹你真是好福气呀!”
一席话说得黛玉吓出一身冷汗。黛玉恍惚想起,父亲早已离世,怎么现在又活了过来,还说父亲要到哪里升官,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团烈火,愤然说道:“哪有这回事!分明是你胡说!”人群之中,只见宝钗向众姐妹说:“都嫁人了也不告诉我们,把我们当成啥人了?走罢,管她呢。”黛玉已经忍不住哭了,她上前一把拉住宝钗,含泪说:“宝姐姐,她们说的不是真的,我没嫁人,我不离开这个家。”只见宝钗却失了往日的和善可亲模样,甩脱了她的手,与众人拂袖而去。
黛玉有话说不出,有苦无处诉,心想:只能去求老太太了,或许还有救。”于是赶紧去找贾母,门口却被鸳鸯拦住:“你既已嫁人,还来麻烦老太太做什么?还不快走。”
好说歹说,才到了贾母跟前,黛玉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
“老太太快救救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的。”贾母苦着脸儿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关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我是你养大的,我只听你作主呢。”老太太冷笑道:“你在这个家是寄养暂住的,怎能与别人相提并论。”黛玉见她突然变了脸面,素日的恩情一概全无,又哭道:“我只听老太太的,只求您救救我!”贾母道:“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你都这么大了,终归要出嫁的。”黛玉道:“我情愿在您身边当个奴婢,也不想嫁人,只求老太太作主。”贾母此时却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这么要命的时候,看在我死去的娘亲份上,管管我吧。”正要撞她怀里痛哭一场。却听贾母说:“鸳鸯,你把林丫头送回去吧,我都被他闹乏了。”鸳鸯和几个小丫头连拉带拽,把黛玉撵了出来,都站在那里冷笑,又何曾想过送她。
黛玉知道已经定准儿了,没办法了,不如自行做个了断。她出得门来,后悔自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这里的人们,平日里都人模狗样,千好万好,一旦有了事儿,都是假的。又想:
“怎么不见宝玉?让他去求老太太岂不最好?或许还有法儿。”此时却见宝玉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说:“恭喜妹妹,贺喜妹妹!”黛玉听他这么一说,更着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把宝玉的手紧紧拉住,说:“好了!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宝玉道:“我怎么了?你许配了人家儿,有丈夫了,咱们便各奔东西吧。”黛玉一口气涌上来,哽咽着说:“绝心的!我的心思你岂能不知?你叫我跟谁去?离了你我活不了,你不要我,我就是个死!”宝玉道:“你只要不回去,就在这里住着,他们能把你怎么样?”“那媒妁之言呢?也能轻易退了么?”黛玉道。宝玉道:“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哪那么多费话?你难道不相信?我让你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往胸口上拼命划,划得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拉住他的手哭道:“我让你救我,你却先没了主意,这算什么?你先杀了我罢!”
宝玉道:“我要拿出我的心来给你瞧,不然你总不信我!”“我信,我信。”黛玉见他又乱抓,哭着拉他,抱住他痛哭不止。只见宝玉真从胸口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大声叫道:“这回好了,这回我彻底没心了!这回你死心了吧?这回你该信了!”说着说着,“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黛玉正在痛不欲生之际,只听紫鹃喊她:“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黛玉一睁眼,原来竟是一场梦。
她依然惊魂未定,紫娟拿过茶来,黛玉抿了一口。又扎挣起来,把外罩脱了,紫鹃帮她盖好被子,出去了。黛玉又开始失眠,听得外面淅淅飒飒,风雨声不停。黛玉披着被子坐起来,看那竹枝影子在窗纸上扑扑簌簌;而月亮的清光,也渐渐透了进来。
黛玉双眸炯炯,无法入睡,不一会儿又咳嗽起来,紫鹃也被咳醒了。她推门进来,见黛玉还没睡着,正拿着绢子拭眼。紫鹃道:“姑娘怎么又哭了?依我说,还得自己想开些。听老人们说:‘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且这里,从老太太、太太到众位姑娘,宝二爷,那个不疼姑娘?”只一句,又勾起黛玉的梦来,咳起来,雪雁也进来了,她急忙端起痰盒,紫娟连捶脊背,才吐出一口痰来。两个就在旁边守着,伺候着黛玉躺下睡着。天亮之后,紫鹃见那痰中竟然带着丝丝凝血,吓得天昏地暗,急忙前去叫人。
探春与湘云正说话,紫娟捂着嘴跑进来哭诉。众人听她如此说法,都急赶到潇湘馆来。黛玉见了他们,又伤起心来。探春和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两边坐着,纷纷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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