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且说宝玉与她们二人定了攻守同盟。商量好了将玉扔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故意让人发现,然后宝玉再说自己不小心丢的,以免让人知道桃林中的故事。
商量好后,臻儿却死活不敢,宝玉只好又自己揽下来。臻儿先回,黛玉再瞅机会把她要过去。宝玉则乘人不备,将玉丢在贾政屋后穿堂处的雪里,中午时分,凤姐儿到王夫人处说事儿,路过时,雪已经消了不少,那玉便露出绿莹莹地光来。凤姐儿命人取来一把扫帚,走过去照着那个亮光只一扫,果然是块玉!
凤姐儿也顾不上说事儿了,先把玉拿到怡红院。只见宝玉正挨个儿解劝:“没事儿,一定丢不了!我是大仙儿,能算着。”好像别人丢了玉似的。众人见他无聊,都不理他。这时凤姐恰好拿着玉进来,扬了扬说:“我平生头一回扫雪,便扫出这么个好东西来!”大伙儿一看,这才破涕而笑,都开心起来,不提。
第二日,宝玉又去上学,袭人却忧心忡忡,心想:宝玉是先换了衣服才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的,那时玉还没丢,佳蕙如何能看到脖子上没有玉?一定撒谎!于是便和麝月秋纹商量。麝月没说什么,秋纹却先来了火儿:“有什么可商量的!自打出了良儿坠儿,怡红院总出内奸,没一刻安生!再不整治整治,早晚还得丢东西!”一边儿说,一边儿便命春燕去请平儿过来,又把佳蕙提过来审问。佳蕙起初还想狡辩,她急起来竟也伶牙俐嘴的,有几丝凤姐儿的模样。禁不住三个人轮番上阵,才自知力诎,败下阵来。终于承认自己是瞎说的,此时也没别的办法,唯一盼着小红来,帮自己求求情。
谁知小红恰好被派了别的事儿,只有平儿自己来了。袭人说了经过,平儿说:“论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困迷糊了,随便撒了个谎,也属正常。只看你们怎么办吧。”佳蕙一听,忙不迭地跪下挨个儿磕头。秋纹却骂道:“十恶不赦的小蹄子!才屁大个年纪,便学会了满口谎话,长大了还不反天?”平儿见她如此,也不便再留,又说:“她本来是金陵甄家送来的,原让她伺候妙玉的,她那里人多,便用到这儿了,既然这样,那就还让她回金陵去罢!”佳蕙却知道若回金陵,八成就会被卖到秦淮河边的窑子里去。于是又开始死乞白赖地哭求。袭人与麝月等却都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都想立刻撵她出去。平儿见众人皆不替她求情,料她再也待不下去,便命佳蕙收拾东西,把她交给王信了。
后来,果然应了佳蕙的话,那王信把她卖给了金陵的人贩子,可怜佳蕙小小年纪,便去窑子里谋生了。
年内,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也渐渐地放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太多造次。
彼时气温陡降,越来越冷,宝玉仍每天坚持上学。临走时,袭人为他打点出一包衣裳,并细细叮嘱:“天气很凉,冷了让焙茗添衣裳。”宝玉答应着,让焙茗抱起毡包,一路随行。
到了学房不久,果然天气变了。只见从西北方向压过来层层黑云,看来又要下雪。焙茗进来说:“二爷,变天了,加些衣裳罢。”宝玉应了。焙茗拿进一件来。宝玉一看,正是晴雯玩命夜补的那件雀金裘。便道:“怎么拿来了这件儿?我身上不大冷,还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俭省。焙茗却说:“二爷快穿上罢。若着了凉,又是我的不是,二爷就当心疼心疼我罢,宝玉只好穿上,也不,只在那里一边儿呆呆地想,一边儿呆呆地坐着。
放了学,宝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解闷儿,他自己也时常八病九痛的,乐得准假。
第二天,宝玉给贾母与王夫人请了安,说身上不舒服,已和先生告假休息一天。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怡红院。不似往日有说有笑,一回去,便往炕上躺。袭人看出异样:“果真病了?还是装的?”宝玉道:“我没事儿,只是心里不舒服。”袭人道:“跟我们还用装?反正不须去了,想玩就玩会儿吧。”见宝玉仍穿着那件金裘,又说:“把那件金贵衣服脱了吧,躺着揉坏了。”宝玉道:“不想换。”袭人道:“你是不是又想那针线了?”宝玉一听,正说到他心坎儿上,叹气道:“那就收起来,包好了,再也不穿了!”说着,站起来便脱。脱下来又开始叠,叠得有模有样、方方正正。袭人道:“二爷干活又整齐又利索,把我们这些下人都比过去了。”无论袭人怎么说,宝玉总不理她。半天才又问麝月:“包袱呢?”
麝月挤着眼儿递过来,看着他慢慢包好,回头和袭人一起笑。宝玉并不理会,自己无精打采地坐着。听到钟声敲响,看了看,那表针也不知指哪儿了。
袭人又逗他:“你想人也不必总是坐着想吧?快起来,咱们串门子找她去。”宝玉痴痴地说:“今哪儿都不去,你只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就好。你们只干你们的,我自己安安静静地,谁也别来搅我。”麝月笑着说:“二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要面壁么?练得什么内功?”袭人道:“这也好,省得出外着凉。吃点儿什么?我让他们备上。”宝玉道:“只要几个果子就行。”袭人又问:“收拾哪间屋子?别的都不行,只有晴雯原来住的那间,倒还干净。”宝玉道:“把火盆挪过去,先暖着。”袭人答应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秋纹过来说道:“那屋已经收拾好了,再暖和一点儿,二爷就可以进去了。”宝玉点了点头,满腹都是心事,懒得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秋纹来请,说:“都收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麝月又撩门帘进来说:“早饭也得了,二爷在哪儿吃?”宝玉道:“拿过来罢,不必啰嗦了。”
等端上饭来,宝玉向麝月袭人笑道:“我心里闷得慌,你俩和我一块儿吃,才吃的香甜,吃得多些。”麝月笑道:“二爷虽然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既然二爷说了,这也使得,我们在一处喝酒的时候也多,算助你解闷儿了。”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宝玉端着茶,若有所思,又问:“收拾妥了么?”麝月道:“那会儿秋纹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迟疑了一会儿,到那间屋子里。点了一炷香,叫人出去,关上门。宝玉拿起一张粉红的笺,口中念了几句,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公子焚付芙蓉仙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调寄望江南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完了,借着香头点了火,烧成灰烬。又等了一会儿,直等到一炷香燃尽了,才出来。
袭人道:“想完了?有现成的你不想,却要想那走了的!”宝玉笑了一笑说:“我该想谁呢?”“估计这会子人家正想你呢。”袭人抿嘴微笑着说。
宝玉心中一动,直奔潇湘馆而去,在院里便问:“林妹妹干什么呢?”紫鹃应道:“谁?”掀帘一瞧,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写字呢,二爷进来吧。”
宝玉走到里间门口,见有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娟秀小对,上写着:“今宵明月在,往事古人空。”宝玉看见说:“还是妹妹最有雅兴!字也写得好。”
黛玉迎出来,笑着说:“今儿个没上学去?快请坐。”我正写字儿呢。”又命雪雁倒茶。宝玉道:“你还写吧,别管我。”说着,边走边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嫦娥,带着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侍者,捧着一个长长的衣囊。二人身旁略有云护,别无点缀,似李龙眠白描笔意,上书“斗寒图”三字。
宝玉问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真好,立时将那丝丝寒意都驱散了。”黛玉道:“是我昨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这幅画儿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这么熟的人儿,还要问。”宝玉笑道:“我真想不起来,妹妹快别打哑迷了。”黛玉轻轻念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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