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吹起,刮过凹形回廊的每一边,我闭上迷瞪的眼,枕着纸板叠折的枕头平躺下后,尾椎一阵钻心痛。
我睡得不实,心噗噗地跳个没完,震得耳朵在纸板上微微地起伏;却睡着、睡着不愿睁眼,不知过去多久,一股热流从肚里翻涌食道,我努力吞咽压回去,人也就醒了,睁开眼,眼前却黑漆漆啥也看不见,仿佛夜里拉上厚重窗帘的房间,黑的让眼皮子变得可有可无。
眼珠子横竖地转,耳边静默,风忽然轻轻刮,扬起看不见的黑沙,擦在脸上,“唦唦”地撞向身旁墙上。屋檐下的廊灯没有亮,它们从来都不灭的。我喊艾迪,用尽最大力气,喊出去好几声,却连我自己也完全都听不见自己喊的声音,放佛喊出去的只是个念想,没有任何动静。
风,似乎是强劲了,一阵大过一阵,带来更多、颗粒更大的沙尘,打在墙上瑟瑟作响,刺痛地蛰扎脸上、手背上,像雪籽跌落的声音,洒在周围纸板上。我下意识摸胸口,翻上的那股污秽,空空如也,鼻腔里最后的一点烟草味叫风沙填满。我听见笑声,喃喃的窃窃私语,大人的,孩子的,放佛也有车来车往的嘈杂和震动。
我使劲全力再喊出一声,我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声响却立刻被黑色的沙包围,并卷走。用劲全力后,我瘫倒在垫铺上,觉得肩膀与背上黏黏的湿热,汗密密地冒出脖子,然而,黑沙又来,从衣领、袖口钻进衣服,细密地擦过,卷走潮湿的温暖。
黑漆漆里,我扭动身子试图换个姿势躺在地上,这样感觉好多了,麻木的左边胳膊,冰凉后充满温暖的血液,恢复知觉的手指和小手臂停不住抽搐。我抬起右手划过黑暗沙尘,没摸到任何什么。风愈渐强劲,不听使唤的双腿软弱地摊在地上,我不得不打消爬起来盲摸、探一探周围的念头,这也倒好,至少躺在坚实的地上不会叫我摔倒。
黑漆漆里,我听不见他们仨的呼噜和喘气声,放佛根本就没有人躺在这旁边的某个地方,黑色的沙尘放佛也一下子停了,夜里清醒或是睡得半梦半醒时的耳朵,就跟得了晚期败血病那样敏感,半点声响都比深夜里从旁边“啼趿”路过街道的行人更惊扰。
正在愣神,外边的马路上驶来辆汽车,我试图从灯光扫过间隙里环顾四下,光却意外地炫目,刺得泪满盈眶,心跟着“乒乓”地加速震动,空气里放佛漂浮着看不见的细沙,窒闷、无法呼吸。这光亮很快过去,刺闪闪的光在眼皮子留下很短的痕迹,光芒很快变成错觉,脑子还正在反复播放刚刚一闪而过的车头大灯,眼前黑漆漆得见不到咫尺。
我又换了与刚刚相反的姿势,舒缓另一侧血液。
如果,这恰好便是昼夜交替,一瞬间,另一个新的清晨诞生。
黑色的尘变成灰色,变成浓白的雾。屋檐外,台阶下的地面上,灌满浓浓的雾,人行道上似乎好多人往来走动,幽灵一般,下半身在迷雾里看不见,上半身浅浅地显现。白汽从每颗脑袋上蒸腾,变成冰晶掉下浓雾里。
我听见“吱吱嘎嘎”的轮子碾过人行道石板间,若隐若现的手推车,我喊了声,“艾迪~~”
没有答应。
我喊了声,“JACK~~”
没有回话
我喊了声,“约翰~~”
那身影愣住了,停下来扭头看着我,雾里隐约的脸是一张我完全没有见过的,上身是藏青色棉袄,橘色内衣领子从脖颈翻出,他嘴里的烟丝燃得红亮,“噗噗”的吮吸。他侧回脸,渐渐推起手推车离开。
“等等!”
我喊了,声音出不了嗓子眼,
“等等我!”
我使出全身力气,试图用一只胳膊肘撑住身子,另一只挥舞,那样就会让声音变大,并被挥动的胳膊扇远,
“等下!”
只可惜那“喊”,也就算个哈欠。
胳膊酸疼支撑不住,脸就重重地倒在地上,嵌入水泥的石子,几乎硌掉了板牙;辛亏,冰寒的湿气冻住了腮帮子,一瞬间冻住疼痛。
雾,分出一小团,变成一只手,从屋檐外慢慢伸上台阶,那胳膊就长得吓人,往我眼前过来,正当我使劲浑身力气也无法动弹,它在离鼻子很近的地方停下来不动了。一阵大风忽然呼呼袭过,白雾的手臂猛然散掉,喷在我脸上,涌进衣领。
我以为,随后的风,呼呼地、装模作样地几下刮过,天就会亮,明朗;然而,浓密的雾聚拢来,光变暗,白色沙尘变成灰色,铺天盖地后,灰沙又变成黑色,恍惚间,下一个即将来临的黑夜不按时地来了,眼前微亮的白昼硬生生被抢走。
天不光,夜重新夜。
有一点冷,干涩的眼,抵挡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风,酸乏地闭上。
耳边蹦蹦跳跳的沙尘,蛰蛰地扎在眼皮和脸上,干涩的眼,分不清睁着、闭着,身上仅有的暖,抵挡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风尘卷过衣缝。那些恼人的小东西,四处乱飞乱撞,它们窸窸窣窣,一边咬在脸庞和耳朵,一边瑟唦低语,划过身旁。
迷失了的它们
在寻觅什么?是不是春天?
我也在寻找春天
或是等她来
-
湿润的空气
闻起来像新鲜牛粪
清冷和深灰色天空
冬
还是走到一年尽头
-
风没有停下的节奏,那些小东西有节奏地打在墙上和地上,有一些顺势掉进衣领的脖颈里,那些“窸窸窣窣”的欢声笑语,它们好不欢快。
我后脑勺凉凉的发麻,试图叫自己睁眼、起身,却怎么也叫不醒,仿若沉迷于一个梦境,意识不随扭动的身子而动。欢动的黑沙,就在我感到无济于事,突然停下调皮的愉悦,安静地一下子全部落到地上。我感觉它们是不是正在死去?一颗颗互不挨着,孤独地卷缩在一小片城市间斑驳的水泥土块上,这样不同寻常的夜里。
在短暂的死亡后,它们正在变成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有点冷,粘合的眼皮突然变脆,变得闭合不严,缩起漏出缝,我看见热气从脸颊下蒸腾上来,一股一股地均匀呼出嘴,成了雾,又凝聚成更大的冰粒子掉到地上。衣领间温润窜出的水汽也是,我坐起身、睁眼看他们滚落成圆的珠子,等待黎明最初的光,带走它们。
我不知所措地坐着,想发出点声音又怕说不好,一直发呆,等天明,等待大限。原以为又是个阴郁绵绵的乌云,却发现昼夜的黑白交灰间,有一个非常短暂的时刻,厚厚的乌黑云层会被撕开一道口,细长的缝里,蓝色的天,亮的发白,正在这时,地上的冰露慢慢地颗颗腾空,高高地从那道口子奔进另一个世界。
它们离开后,有一丝干燥的地上浮起风沙卷在身旁,窜进衣服里,还有被吸进嗓子里,搞得我“咳咳咳”,“咳咳咳”好半天,咳完过后,看不见那道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合拢了,要不是亲眼瞧到,我该反复想是不是又喝多了做的梦。
羽绒服在冬天,就是不下雨的早上,体感也是湿漉漉的,保不了什么暖。我感觉艾迪好像是起了,一条毯子重重地掉在我身上,从头压到小腿,温热的湿气从衣领的脖颈间挤出去,还有腰椎下边的裤子边,后背顿时变得干爽。
耳边的风好像停了,脸上、手上刺弄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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