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舟虎彪带着老三刚出门,玉兰就醒了。
起床第一眼就看到床头柜上的针线。
“死老头子,又自己偷偷补衣服了。”玉兰喃喃自语。
她翻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小心的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防止里面的烂棉絮掉出来,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昨晚可不安静,玉兰没有睡好,外面电闪雷鸣,旁边的小老头又是鼾声如雷,再加上临产期,肚子里的小朋友也不安宁,玉兰感觉早上起来就有点乏力了。
“欸,死老头这么多年了还不安宁,天天晚上打鼾!”玉兰愤愤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几十年的相融以沫,玉兰已经养成了没有鼾声作伴就睡不着的习惯。虽然这几年舟虎彪因为胃病的折磨和田里的劳动越来越瘦,已经完全不是玉兰记忆当中结婚时那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了,但是晚上睡觉时必须要丈夫搂着她才会感到安心。
“你将来可别学着你爹,晚上打鼾跟打雷一样”玉兰的手抚摸着自己胀大的肚子,天天的说:“还算是你爹运气好,能有我这么一个老婆。换别人,早就受不了他的鼾声跑掉啦。你可不能像你爹一样,小心以后找不到对象!”
玉兰慢慢的穿好鞋子,扣好衣服,还没忘把床头柜上的针线好好收拾起来。把房间木门上的铁丝解下来,走出屋子在出升太阳温暖的光芒里伸了一个幅度不算大的懒腰。今天的阳光有点刺眼,玉兰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娘,您起来啦”凤霞端着一碗南瓜粥走过来:“爹和三弟进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爹爹吩咐我照顾好您。您肚子这么大了,快回屋休息吧。”
“没事,没事,今天太阳暖和。凤霞你去帮我拿张椅子,我在院子里坐会。”
“好嘞,娘”凤霞把手里的粥递给玉兰,继续抱怨起来:“他们两个大老爷们进城又不带我去,等他们回来,娘你可要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这次没缠着他们帮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
“诶哟,我让他们给我带点那个大白兔奶糖回来。前几天二丫她男人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盒那个糖,二丫还分了我几颗,好吃的不得了!”
“那还忘记给你老娘一颗尝尝味道了?”玉兰也懒得计较这些,轻轻拍了一下凤霞的肩膀。
“诶哟,那糖太好吃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吃完啦”凤霞摸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笑着:“娘你先等等,我去里屋给你拿椅子。”说完一溜烟跑了。
——
玉兰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快五十岁的身体在太阳下晒的有些酥麻,很舒服,本来就没睡好觉,现在已经有点迷迷糊糊了。
凤霞已经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这小妮子,天天就知道去二丫那边玩。要是她能给她老爹的田出点力气也好,但每次干完活凤霞脚上准得揭一层皮,得在床上嗷嗷躺两三天才能下床。玉兰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吃这样的苦。
说起来,二丫也有男人啦。在玉兰的印象里,她还是只一个天天跟在老李头后面的小姑娘呢。嗯,凤霞也该到找男人的年纪了,等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小娃娃生下来,她得和村里的媒婆好好说说了,让她们在隔壁村给凤霞物色一个好小伙子,家里有不有钱无所谓,主要是一定要对凤霞好,要爱的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玉兰咯咯咯咯的笑起来。看了看自己以前裹的小脚,就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玉兰可是乡里有名的大家闺秀,提亲的人得从家门排到村口。那时候玉兰可傲了,那些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是一个都看不上。别以为一个个都老实的不得了,其实还是馋自己家里的那些地。自己老爹就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能入赘玉兰家里,以后的家产不都尽入囊中?
那时候?都过去多少年啦,那时候玉兰才十七八岁吧,那可算是娇生惯养了。身上一定要穿那种蚕丝做的衣服,哪像现在身上穿着这种不透气的粗布衣?
再后来,小日本鬼子就来啦,家里人就跟着村里的其他人往外面逃。自己裹着小脚不方便走路,还得坐在放行李的木车上让一把年纪的老爹推自己。玉兰印象当中的宅子已经模糊了,那次逃难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后来路上听到同乡的人说自家的宅子做了日本人的什么指挥基地。当时玉兰老爹听到这件事差点气的晕过去。玉兰倒是无所谓,就是苦了自己的老娘,一把年纪实在走不动了,最后倒在路边就再也没醒过来。还记得那天老爹找了块破草席把老娘的尸体包起来,路边随便找了一个土坑埋了。玉兰的老母阔绰了一辈子,穿金带银了一辈子,被人喊夫人喊了一辈子,最后埋在路边的土坑里,再也找不到啦。
之后情况就越来越差了。白天一起逃荒的乡亲们都不敢赶路,听说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群人逃的时候被日本兵看见了,然后人就全没了。玉兰还记得听到他们死相的惨状时,吓的哭了好久。逃难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该去哪里,只知道乡里到处都是日本兵还有伪军。有一次赶夜路碰到一堆操着也不知道哪里方言的二鬼子,一帮人躲在路旁边吓的不敢出声。旁边一个姑娘逃难路上刚生了一个孩子,拼命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哭。等二鬼子走了以后,那孩子早就没气了,被活活的被自己的娘闷死啦。
玉兰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反正一路上都有人在饿死、累死、病死,到最后玉兰都麻木了,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过了好久,总算找到一个还算安宁的地方。说是安宁,其实也是被日本鬼子反复关顾以后实在没有什么“三光”的价值了。等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只剩下玉兰还有他老爹,还有三四个中途加入的人。还好这个叫“上阁楼”的地方也没剩下多少人了,到处都是被烧过的或者是废弃的屋子。她和老爹安顿在一间破屋以后,老爹就只能问问村里的乡亲有没有活愿意让他干,顺带赏口饭吃了。没到这个时候,玉兰就恨自己老母为啥那时候执意要给自己裹小脚,以至于玉兰连田都下不了。
那时候村里有精壮的一个小伙子,家里的老人刚全部病死了,田里没人照顾,家里屋子没人打理,玉兰的爹爹好像和他关系挺近的,有时候小伙子还会把家里不多的粮食送给老爹。玉兰还记得那天小伙子来他们住的破屋,看来看去,最后眼神停在她身上,尖锐的眼神看的玉兰害怕。过了好久,吞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的对玉兰的老爹说自己一定会对玉兰好的。那一刻玉兰就明白啦,她这一辈子就要和面前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过啦,给他洗衣做饭。玉兰看了一眼老爹颤抖的喉结,就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啦。讲道理,那时候玉兰还在想,如果以前随便找一个穿长衫的秀才嫁了,日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苦了。
然后就是结婚,直到新婚之夜,玉兰才知道这个壮实的男人叫舟虎彪。
后来日子就渐渐好起来了,乡间的日本兵也懒得朝他们扫荡了。原先堆满灰尘的屋子被玉兰收拾的一尘不染,村里人都夸玉兰贤惠,同时笑舟虎彪也不知道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娶到这么一个好媳妇。舟虎彪倒是兑现了他跟老爹说的承若,尽一切可能对玉兰好。新婚之夜玉兰害怕的不得了,舟虎彪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她,在地上躺了一晚上。后来因为局势不稳定,两个人也没急着要孩子。玉兰记得那几年在她印象里唯一一次吵架,就是怪舟虎彪晚上打鼾声音太大。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是单方面的撒泼,舟虎彪每次都是挠挠头嘿嘿一笑,低头认错。反正晚上的呼噜照打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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