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为要好的伙伴木山有个哥哥叫金山。金山是个泥瓦匠,经常去沙市做泥瓦工。木山就经常跟着他的哥哥金山去沙市做小工。
木山喜欢剃“平头”,穿着打扮很流行,尤其是牙白。木山不管旁人怎么看,坚持一天洗三次口,应该说,木山的牙是洗白了。木山还有一辆四成新的“二六”轻便自行车,并且是一个人从沙市骑行回村子,这对于从未去过沙市的我看来,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创举。让我羡慕不已。
木山几次三番地劝我说:“去城里做一天小工两块五,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只要四五十元,你搞一二十天小工就能买辆二手自行车。早上‘过早’,食堂卖的肉包子咬一口油直流。洗澡可以去澡堂子里洗,那都是热水;睡在高高的楼房里非常凉快,不挂蚊帐也没有蚊子叮咬。”
我很动心,很多次都下决心要和木山一伴去做小工。一天的工钱两块五,照这样计算,一个月就是七十五块,干一个月足矣买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要是还想买录音机,就再干一个月,我想。
每到木山来邀我一起去做小工。我又不去了。当着木山的面很不好意思地推说各自理由。其实,我是担心做小工遭到别人的嘲笑,尤其是担心梅香知道我去做小工。
梅香是我小学二年级的同桌,她二年级没有读完就去了沙市帮亲戚带孩子,后来听说梅香回来过几次,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脑海里只记得梅香二年级的样子:
那时,我和梅香是同桌。每当我们四面相对,梅香脸上立刻洋溢出甜甜的笑意,像是在说话一样,十分可爱,脸蛋上立刻出现有趣的小酒窝。梅香看着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就害羞地转过头去。这时脑后的漂亮、小巧的辫子展现到我眼前,那精致而漂亮的小辫,末端用红毛线缠着一轮又一轮的,漂亮极了。我很想伸手去触摸,手快要挨到时就停住了。那时就想:等长大了娶她为妻。
木山好像知道我的想法,每次都说:“等我二叔帮我找到工作,我们一起去上班吧。”
我立刻点头答应。这是我最美好的愿望!于是,我便一心一意等待木山二叔的消息。
木山高我一辈,我的喊木山“叔”,大约是关系好且年龄相仿的缘故,我从未叫过他叔,只是喊他木山。木山也从不计较。木山的二叔,我要叫“二爹”。因为从未见过面,也没有叫过。
这么多天了,木山该回来了吧,我想到这里,迫不及待地向木山家跑去。我一路奔跑,惊得一群群鸡子咯咯叫声一片,四处躲藏,居然有几只鸡飞上了小树枝上;几只狗莫名其妙地夹着尾巴聚拢在一起冲我狂吠,一只肥壮的黑狗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这是谁家的狗啊。
我立刻蹲下来,在路边捡起一块砖头。
黑狗见我一蹲下来,往后退了两步。黑狗后面的几只狗迅速跑开了。
我举起砖头,狠狠地砸向黑狗。黑狗转身跑了,砖头落到地上,“咚”的一声,砸了一个坑。
我跑到木山家,木山家的大门半掩着,我就知道木山回来了。
木山看见我,黝黑的脸很开心地笑了,故意冲我露出洁白像珍珠一般好看的牙,问:“你昨天洗了几次牙?”
“一次。”我说,想到木山每天要洗三次牙,就笑起来。
木山一本正经地说:“沙市人牙都很白,那是每天洗三次牙。沙市人看到你的牙不白,就会笑话说,‘乡里伢’,再来一句''乡里伢遭业''。”
村里人大多数人不刷牙的,极为少的人刷牙,也只是早上起床刷一次牙。我想,要是每天刷两三次牙,岂不被村里人笑掉大牙。
“二叔那边有消息没有?”我赶忙问。
木山一听就愣住了,就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术”,猛地沉下脸说:“我二叔,你得叫‘二爹’。”
我不好意思挠后脑勺,“这不着急吗?”
木山大笑道:“再急,辈分都不能乱,你不叫我叔就算了,但你得把我二叔叫‘二爹’啊。”
我只得笑着连连点头称是。
木山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说:“我二叔,让我们进个小厂。”
“什么厂?”我瞬间蹦跳起来,激动地问。
木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我接过牛皮纸信封,伸手去信封里掏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木山这才笑着说:“信封上有地址。”
我赶紧看信封,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地址,和姓名,也没有贴邮票。
“这,这?”我极为不解,又不好说什么。
木山又笑起来,“我去二叔家,他当面给我这个信封,说上面有地址,让我找王主任。”
我无比激动地看信封,上面一行宋体铅印字:沙市XX用品厂,下面还有一排小两号的字,是厂的详细地址。
我赶紧问:“那,什么时候去沙市?”
木山摇摇头说,“这个厂不好,我不想去。”
我心一紧,赶紧问:“怎么不好啦?”
“从没听说过这个厂。”木山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说,“沙市日化,沙市电冰箱厂,还有沙棉,才是大厂好厂。“
我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了。
木山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我说:“再等等,等我二叔找到好厂,我们再一起去。”
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好不容易盼到的好消息又不去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赤脚,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住落了下来。我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是想赚钱买一双鞋子,穿上鞋让脚走路时舒服一点。”
木山又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很无奈地说:“我没有车费啊。”
我猛地抬起头,欣喜地看着木山。心想,你还是同意去沙市了。只是没有车费,找谁借车费呢?我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来。
木山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能借钱的人,一拍大腿,冲我喊:“把自行车卖了。”
我摇摇头,激动得说不出话。
木山推出曾经从沙市骑回来的自行车,用水清洗干净,擦干。然后用干净的布块沾上机油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像是给出嫁的姑娘打扮一样。木山看到闪着亮光犹如一辆新的自行车时,才满意地笑了。最后推着自行车向荆洪公路走去。我默默地跟着木山向前走着,内心里忐忑不安。
我和木山走上荆洪公路,就看见村委会后面的一排门脸房,银海的包子铺门口聚集着几个人。
木山推着自行车来到银海的包子铺门口。银海从老远就盯着木山的自行车,等木山走近,笑着问:“还是要卖?”
木山默默地点头。
“老价钱?”银海问。
木山依然默默地点头。
银海撩起挡在裤子口袋上的围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摞十元一叠纸币,拿出四叠纸币递给木山。
木山伸手去接住,笑了笑,说:“等我从沙市回来,还是原价给我。“
银海迟疑了一下,说:“到时候,就是我说价了。“
木山转过身对我低声说:“我们去沙市。”
我内心里顿时激动起来,感觉对不起木山。心想,等赚了钱,还给木山一辆一模一样的自行车。
我再次来到木山家里,感觉到一种不舍。试想,之前总是想离开这里去沙市,但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些留恋。
“现在不早了,你就不回家了,我帮你带上被子,行李吧,还有衣服鞋子,我多带点,够我们俩穿的就行了。”木山看着我,有点慌张的样子说。
我激动地点头,帮着木山把物品装到蛇皮袋子里,整整装了两个蛇皮袋,蛇皮袋鼓鼓的,就像打谷场上的石碾子。
我和木山一人背着一个蛇皮袋,急急忙忙地来到荆洪公路上,焦急地等待去沙市的公共汽车。
我感觉到一丝紧张,身体不时抖动着。我想,就要去沙市了,沙市是什么样子全然不知。那是一个令我无限向往,而又陌生的未知的世界。
“去了沙市,我们就去找梅香。”木山开玩笑似的说。
“梅香,还记得我们吗?”我试探着问。
“上次,梅香,还问你呢?“木山认真地说。
“她问我什么啦?”我很担心地问。
“问你,在干什么?”木山说。
“你怎么说的?”我赶紧问。
“我说你,说你,想来沙市。”木山诡异地一笑。
我感觉木山在说谎,但没有再追问了。我想,梅香真要是忘记我了,就忘记我了吧。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从远处拐弯处驶来,木山急忙伸长手臂在空中疯狂摇摆,大声喊:“停车,停车!”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呼救一般。
我也学着木山举起了手,举到一半却僵住了。好像被人控制了不让举高一样。
红色的公共汽车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刹车,滑过去十几米远,车门“咣当”一声打开。
木山扛着蛇皮袋,猛地冲了进去,像老鼠钻洞一样敏捷。然后,又跳下车来,接住我背着的蛇皮袋,再次冲了进去。
我立刻跟着木山冲进公共汽车,跟随着木山在车厢里找到空座位坐下来。这一刻,我和木三才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
汽车开动了,很快就驶过银海的包子铺。包子铺门口的人们都看着飞驰而过的公共汽车,有的人朝着汽车挥挥手,还喊了几声。
木山的眼神从银海门口的自行车上回转过来,那样的眼神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不舍。
我终于没有忍住笑起来,很抱歉地说:“等拿了工资,给你买一辆一模一样的自行车吧。”
木山的脸瞬间笑起来,再一次露出洁白的牙。
我想,到沙市之后,我也每天洗三次牙,希望早点把牙洗白。
一个头发像鸡窝一样的女售票员走到木山和我跟前,肥硕而丰满的屁股靠着座椅上像海绵一样凹了进去。女售票员用不屑的眼神扫视了我和木山,目光再次回到手里握住的一块比小人书大一些的木板上,木板上固定的几摞大小不一颜色也不一的崭新的车票;然后迅速翻转过来细心地整理大小不一,面额不一的,但叠得很整齐的纸币,就像是玩弄着什么宝贝一样,不停抚平纸币卷起的角,用似懂非懂的腔调冷冷地问:“到哪里?”
“沙市。”木山瞪着眼憋着半生不熟的腔调吼道。
我连忙小声问:“这是说的什么话?”
“沙腔。”木山笑着说。
“一个人,两块八,两个人五块六。”鸡窝售票员依然不屑的眼神,在我和木山之间来回观察着。
木山不吭声。我也不敢吭声。
售票员很冷漠的表情问:“哪个买票?”
我很紧张地推了推木山。
木山迟疑了一阵,好像是不想买票似的,然后又朝我笑笑,好像不想让我担心和紧张,这才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币,拿出六块钱之后,没有看鸡窝售票员,凭着感觉果断地递了过去。
鸡窝售票员麻利地接过钱,实际上是从木山手里抽走的,然后飞速撕下几张车票,又反转了板子抽出两张纸币,合着车票一并递给木山。迅速转身而去,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走开,扭动着的肥硕的屁股随着汽车颠簸而颤动,像是装满豆浆的包袱颤抖着。
木山笑着说:“你到沙市之后,要学会沙腔。”
我摇摇头,表示学不会。心想,这就是沙市的女人?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近沙市女人,有些失望,无形中明白在外面那都是陌生人。那陌生人都是这样冷漠无情吗?我想,梅香去城里好几年了,是不是也变成这样了呢?我不得而知。
公共汽车快速前行,离开了熟悉的普济镇。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逃离笼子的鸟飞向自由的天空。
“上班一个月多少钱?”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问木山。
“怎么也有四五十吧。”木山笑着说。
“那我拿了工资,就跟你买自行车。”我十分高兴地说。
“不用。”木山说,“再说,你拿了工资,还有买鞋子呢。”
我哦了一声。
“还没有做小工赚得多?”木山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我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
“我们之间,你还说那么多干什么?”木山依然笑着说。
“等我发了工资,”我笑着说,“我请你撮一顿啊。”
“我就不用了,”木山也笑着说,“你请到梅香搓一顿就行了。”
“你真见过梅香?”我好奇地问。
“真见过啊。”木山胸有成竹地说。
“在哪里见的?”我更加好奇地问。
“沙棉。”木山说。
“沙棉哪里?”我疑惑地问。
木山瞪了我一眼,说:“就在沙棉附近的过早的位置,她在过早,我刚好也去过早。”
“你也带我去那个地方过早吧?”我情不自禁地说,希望和木山一样在那里遇见梅香,忽然感觉离梅香越来越近,心想,要是在沙市见到梅香该有多好啊。
“好啊。”木山爽快地说。
“你吃的什么?”我继续问。
“二两条面。”木山笑着用沙腔说,然后用村里的话说,“两个粑粑。”木山说“二两面条”的时候用的是沙腔,后面“粑粑”两个字用的是村里话。两种腔调明显有很大区别,我不禁笑起来。
木山笑着说:“有个瓦匠,经常学着沙市人憋‘二两面条’,很快就学会了。一天排队过早,轮到他了,他一张口,''二两面条'',二两面条说得跟沙腔一样,食堂的师傅就给他打了二两面条;然后,那个瓦匠端起二两面条感觉吃不饱,还想吃五个油饼,但五个油饼不会用沙腔说,就楞在那里看着油饼不知道怎么说了。后面站队的人都催他。‘搞么事,快点撒,快点撒''。瓦匠一着急,就用自己平时的强调说,‘再来五个粑粑’,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问:“他就不能说半斤面条。”
“沙市人,哪个吃半斤面条呢?”木山还是用沙腔笑着说,“再说,他只听过沙市人说‘二两面条’,没有听沙市人说五个粑粑,所以,不知道怎么说,哈哈。”
“所以,我不说沙腔。”我说,“省得闹出笑话。”
“你不说沙腔的话,别人‘杀黑''撒。”木山还是用沙腔说。
“梅香是不是说的沙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她的一口沙腔。”木山说。
我吃了一惊,想着想着笑起来。
“梅香,还说要请你吃饭呢。”木山笑着说。
“什么时候说的?”我赶紧问。
“就是那天,碰到梅香。她告诉我的,她还是喊你原来的名字呢。''”木山说。
我这才想起我原来的名字,笑着说:“在四年级的时候,实在是不喜欢那个名字了,就改了名字。”
“我也跟梅香说了你现在的名字,可梅香还是说你原来的名字。”木山笑着说。
“梅香,二年级就下学了。”我说,依然很惋惜的心情。
“我还跟梅香说,你会跳霹雳舞呢。”木山一本正经地说。
我吃了一惊,问:“你怎么跟她说这些呢?”
“她问我,你平时做什么?”木山又笑着说,“我总不能说,你经常去放牛吧。”
我这才意识到跳霹雳舞比放牛要高级一点,但想到自己经常是赤脚去村后的树林里跳霹雳舞,不免又想到拿了工资,一定先买双鞋,不管是什么鞋都行。
“我一定要好好干。”我说,“争取买辆公路车,然后骑着公路车去见梅香。”
“买公路车,不吃不喝,要攒半年的工资呢。”木山说,他认为我不可能办到这件事。
“事在人为啊。”我说,“那就攒一年的工资买。”
木山看着我,不知怎么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我问。
“看得出来,梅香还是记得你,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只是同学一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你。”木山笑着说。
“我也说不明白,那时,我和梅香很默契,两个人总是相视一笑。”我说,“那时,我真想长大后娶桂香做老婆。班上还有几个女生,我只对梅香好。梅香也只对我好。”
“你们这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木山笑着说。
我摇摇头,说不出是什么。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也没有见过面,奇怪的是总想着彼此。我想,等我混得好点再去见梅香吧。想到这里,我内心里暖暖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着木山,内心里洋溢着无限的快乐,问:“梅香长多高了?”
“好我一样高。”木山呵呵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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