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楼名动天下的那一天的晚上,在云层那一轮白月的明光里,很多处地方发生了很多事。
大理寺卿慕容龙城,独自在书房里,拿着一副字看了半个时辰,上面只有剑气纵横的四个字:慕容小花。
这显然是个名字,而且听起来像个女子。
可是天下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名,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
然而这个人必定是存在的,至少存在过。
否则天下第三,神境上修为,以一己之力镇压了整座江湖的捕神慕容龙城,不会写下这四个字。
那字里行间隐藏的恐怖剑气,森严如狱,威高如山,绝不可能出自另一人的笔。
突然,他放开了那副字。
轻柔的宣纸缓缓落下,每落一分,便有一道剑气破开,最终自将切割成了碎末,被他挥袖卷向屋外去了。
窗明几净,月色正好。
细细的风拨弄着院子的梧桐,在屋里织造着生动的景。
慕容龙城依旧沉默,他右手的中指却一直在动,在有节奏的敲打着指尖的虚空。
一个掠身,他人已到了窗外,脚踏在半空。
一个折返,却已然到了屋脊之上。
他望着黑暗,沐浴着光影,只是简单的负手站着,已经像一座绝顶的山。
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睛也沉寂的像一汪死水,黑狱剑被倒持在背后,没有依托,却纹丝不动,不曾划出鞘去。
楼高入星,夜凉如水,清澈的晚风欢欢喜喜迎向他,却被他的罡气无情的推开。
他的心似乎并不平静,否则推开的气流不会那么乱。
偶尔他也独坐,也望月,在这屋顶修行,无论是风,还是雨,他从未特意的推开。
因为他的道便是天地,是自然,他不可能拒绝任何一道天地自然的风雨。
但此刻他拒绝了,所以他的心乱了。
……
同样是大理寺内,同样是白月的明光里。
玉罗刹韩秀,慕容龙城的义女,也是六大寺丞中唯一的女捕,二十年前群芳谱第九的美人,她今夜似乎很痛苦。
她在黑狱里无故鞭打了八个死刑犯,每一个死刑犯的横炼功夫都很深,似乎特意为发泄火气而挑拣。
一盏茶的功夫里,她鞭打了三百二十九下,每一鞭都看起来歇斯底里。
若不是同为六大寺丞的飞星剑客谢飞星也在,为她及时换了人,前面五个也许已经死绝。
即便他们的确个个都该死,即便他们此刻不死,三日后也要被砍头。
在这黑狱里,这些人却必须活着。
因为皇帝陛下和唐律说:令他们三日后,午时三刻,死于菜市口,死于刽子手的屠刀之下。
没人可以更改皇帝陛下和唐律,除了他们自己。
韩秀不行,谢飞星也不行。
可是,大理寺鞭打刑犯属于他们的职责,他自然不会阻止,甚至喜闻乐见。
如他所言,无论是这八个人,还是黑狱的其他囚犯,个个都罪孽深重,应该万死。
于是他抱着他的飞星剑,背倚着墙壁,如看一出好戏。
的确,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使劲的鞭打一群男人,哪里能找到比这更精彩的一出戏?
而他今日却见到了,实在值得庆贺。
尤其是这个女人原本长袖善舞,温柔端庄,实在当不起玉罗刹的名头。
所谓罗刹,本就是食人的恶鬼。
在他眼里,此刻的韩秀才算有点名副其实:姣好的面容,狰狞的嘴脸,嘶哑的声音,呼啸的鞭影,淋漓的血肉。
黑狱还是那个黑狱,玉罗刹也还是那个玉罗刹。
八个模糊的血肉被全部抬了出去,医士们正在努力的救治。
“他们的一口气,一定要拖到三日之后。”谢飞星指示道。
韩秀还要发泄,似乎怒火未消,可是谢飞星已经不允许。
于是韩秀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破了三只上好花瓶,一方镇纸,两方端砚,还有一个楠木的书桌,豪饮了一整坛烈酒,说了半宿的胡话,直到三更才睡下,让一众寺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你这个贱种,怎么没有死,怎么还没死……”
这是她说的最多的梦话,每一次都咬牙切齿,眼泪垂下,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
……
范阳城外,一座小山上,白月之下。
梧桐树的阴影深处,一个夫子在饮酒。
他的头发乌黑,模样却很苍老,瘦骨嶙峋的面容被月光切作两半,一半嘴角在笑,一半眉眼有愁。
他的胡须很长,也很黑,烈酒入喉如火烧,烧得他不住的咳嗽,执杯的右手只有四指,小指似被利器斩断,已经结痂,伤口平整如镜面,该是二十余年的旧伤了。
他叫公孙,却即不姓公,也不姓公孙,他姓李。
公孙是他的名,二十五年前人们叫他探花郎,今天绿野书院的学子称他为大夫子,孟小楼他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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