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择业抉择
1
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刚露出橘红色的晨曦,转眼被乌云遮掩得无踪无影。
江面骤起大风,风托浪势。
江浪吐着白沫,冲过钢制的栈桥,撞击着红石垒成的堤岸,发出轰轰的响声。栈桥左右摇摆,心惊肉跳;堤岸上下颤抖,威严不在;只有风浪中时显时没的江礁,挺着黝黑的胸膛,威武不屈。
挂着万国旗的兵船,随浪起伏。雾霭中亮着桅灯,宛如一群饥饿的豺狼,眼冒凶光。租界上耸立的洋栈,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俨然一帮奇形怪状的巨兽,蹲在冥蒙中。小窗上亮起昏暗的灯光,有如一堆堆冥火,一眼望去,面目狰狞。
一艘悬挂太阳旗的小兵船,横冲直闯。别看其个头小,烟筒却粗大,肆无忌惮地冒着黑烟。强大的推进器使船首直劈江浪,凶神恶煞,船尾绞起粗粗的浪槽,不可一世。
汉口江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清晨。
霏霏细雨中,伫立一位青年,二十五岁,留学RB归来。
他神色冷峻,心髓烦忧。
“太天真了。”
恢弘的抱负与现实尚存的巨大反差令他始料未及,他顿悟,未来的美好憧憬已甚觉杳然,宏伟蓝图的企盼更是遥遥无期。一阵惆怅充溢全身,令他忧悒,使他仿惶。
“嗨!”他猛击扶栏。
“书仁。”大哥书义从马路对面而来。
“大哥,你?”
“你看,我就能猜到你在江边。”
“哦!”
“思想的波动在你脸上写着,所以┉”
“是吗?”
“我理解你对长江的深情。”书义轻抚书仁的肩。
“不知为什么,心中不舒坦,得以调整的首选是江边,思绪纷乱时只有江边才能找到感觉,吸着长江的新鲜空气,顿觉释然。”
“昨天晚上不是商量好了吗,还纷乱什么?”
“唉!大哥,你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当兵好不好?”
“……”
书义理解书仁。按书仁的个性,当兵也不是不行,一想到父亲的嘱托,书义又不能答应。
“到现在还在提当兵的事?”书义惊诧,“你怎么不听人说?”
书仁从小好胜,留学RB就参加了“爱国同学会”,激昂的爱国热情几次曾萌发投笔从戎的想法,回国后看到的现状更加使他不能自持。
“救国之路不是一条,昨天我们不是探讨了一夜?当兵你没有平台,而且险象环生。是的,你不怕死,命都没有了,你报什么国?即使你掌有一点人马,聚集了一些爱国人士,又能如何?民国以来,时局迷蒙障眼,错综复杂;军政各种利益交织,是非难辨。特别地,你在东洋学的是金融管理专业,当兵打仗不是你的强项,你放着学成的专业不用,而去捣鼓瞄准,打枪?真是……况且,父命不可违。”
“……”书仁睨视大哥,虽有执拗,却没吭声。
“不能犹豫了,书仁,没有时间讲大道理。锐叔马上要去天津,接手钱庄,不容拖延。”
江面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低垂的云团宛约摊开的黑墨缓缓流动,远处云雾缭绕。一江之隔的龟、蛇两山迷离惝恍,难见姿影。
一辆黄包车从马路对面的小巷跑出来,车夫的草鞋在沙地上踏得“吧叭”直响,他浑身透湿,气喘吁吁。隐约可以窥视到车上肥胖的白种洋人,口叼雪茄,手持文明棍,不时地在车夫瘦削的背上敲打:“快……快。”
车夫加快了速度,草鞋在泥水中溅起的水花越来越高,黄包车一颠一颠地向前驶去。
“弱国遭辱,国贫民贱。”书义叹了一声。
书仁驻足,目光如炬,望着逐渐远去的黄包车,脸上露出愤世嫉俗的神色。
“书仁,衣服都淋湿了,快回家去。”
“嗯。”
“跑一脚。”
书仁的家靠近循礼门,刘园斜对面,一幢老式的砖房。正屋两层,两厢房一门楼。中间是青石砌成的天井,周围种有许多花草和树木。
从街面上看门楼,石砌,很普通。只是在门的上方雕刻着“天地方圆”四个字,字体大气,沉雄浑厚。门楼里却雕刻精细,人物,花草,栩栩如生,美妙绝伦。可见主人既讲风雅,也很低调。此举是书仁的父亲吴贤山的主意。
2
兄弟俩回到家中时,衣衫皆湿。
父亲吴贤山的遗像挂在堂屋上首的中央。学究式的打扮,没有半点昭彰,神色安详平和,美髯飘逸,只有那深邃的双眸才能找到久历戌行的威仪。
两人在父亲的遗像前肃穆而立。
吴贤山早年就读于张之洞兴办的武昌高师,毕业后留校任教。甲午战争后,马关条约的签定,使血气方刚的他毅然投笔从戎,参加湖北新军,供职于第二十一混成协,镇守武昌。武昌起义的枪声打响,他与好友刘锐义无返顾地参加革命军。“阳夏之战[1]”,吴贤山中弹,刘锐冒死把重伤的吴贤山背离火线,待护送到家,已是一息尚存。
弥留之际,吴贤山对床前的三兄弟嘱咐再三:
“……我恐怕是不行了。书义,你最大,要照顾好两个弟弟。你们三兄弟性格迥然,书仁争强好斗,天生不服输,这点像我。书忠生性文弱,涉世未深,酷似你妈。唉,可怜你妈走得太早。书义,你,我放得了心,你是老大,要把他们俩带好……”
一阵剧痛袭来,贤山强忍着,他定睛凝视刘锐,断断续续地作最后的谆嘱:
“锐兄,我们生死之交……”
“贤山兄,你救过我的命,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放心吧。”
“我的儿子……不能再当兵……”
“贤山兄,时局迷离,东打西杀,令人厌倦。我准备离开兵营,干点实业,你的一些银两我会交给书义。”
贤山似乎想说什么,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急促的胸部起伏,预示贤山的时间不多了。
“贤山兄,你尽量不说话。点头是,摇头否,好不好?”
吴贤山半阖着眼,微微点头。
“等孩子们长大一点,让他们干实业,行不行?”
吴贤山眼睑眨了一下,颤巍巍的手朝枕边指了指。书义轻掀枕头,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展现在众人面前
……
“爸爸,我会禀承您的旨意带好两个弟弟,您放心吧。”书义在爸爸的遗像前合十。
“爸爸,国难当头,热血男儿,谁能熟视无睹?我就不能像您那样拿起武器冲向战场?”书仁说罢,紧闭双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哟,看看你们兄弟俩,衣衫都湿透了,还不换一换,风寒上身怎么办?”
厢房而出,走在回廊上的大嫂淑华见此,连声说道。
“嘻嘻,我们在江边逛了逛。”书义打了个喷嚏。
“还不快去把衣服换了,我给你们去端姜汤,就知道你们会淋雨。”
“大嫂真细心,晓得变天。”书仁感激的望着大嫂。
两人换好衣衫,就坐堂屋,天井中的景致一览无遗。
细雨仍在固执地飘洒着。霏霏细雨,一会儿蒙蒙如绢丝,一会随风似缎锦;杜鹃,扶桑,栀子在纱幕似的细雨中陶醉。门楼两角,簇丛的青竹,芊蔚繁茂,和着微风展姿摇曳。
堂屋可以嗅到潮湿的花香。
淑华端着盘,两盅热气腾腾的姜汤和冒着热气的毛巾摆在条盘中,空气中又频添少许奇妙的清馨。
“快用热毛巾擦擦脸,你看,书仁的头发都湿透了,快擦。”淑华怜爱地说。
“你看,大嫂说你的头发是湿漉漉的,我可是干蓬蓬的哟。”书义作认真样。
“谢谢大嫂。”书仁用毛巾擦着头脸,“毛巾的香味真好闻。”
“大嫂舍不得用的香水,今天可派上用场了噢,我可是沾了点光。”书义笑着说。
“就你多话,书仁以后把弟媳接进了屋绝对比你舍得,肯定会买最好的香水哟。”说得书仁脸上红红的。
“你们趁热把姜汤喝了,出点汗,我去炒几个菜。”淑华收拾好毛巾,端起条盘,转身朝厢房而去。
“书仁,多喝点,不够,叫大嫂再去盛。”
“嫂子做的姜汤就是好喝,你看我都快喝光了。”书仁把碗指着大哥看。
“这几年你去RB见识的东西应该比较多,特别是新的思想。”
“纵有满腹经纶又如何?当兵又不让,搞什么?”
话虽这么说,书仁的语气稍有和缓。
“你学的东西,完全可以用。”
“噢?”
“父亲临终前让我们见到的一本书你不会忘吧,此举乃是他老人家与命运搏击,一生所悟出的精髓。你开口闭口要去当兵,此话没错,但不惟一;陶斋[2]先生的《盛世危言》就是父亲给我们指出的路,特别是你。”
“郑观应?”
“没错。‘打仗是有形战,商战是无形战。’陶斋先生的商战论堪称真知灼见,令人获益匪浅。‘外夷肆虐,吸华之膏血,攻其资财,不攻其政,华之销渴,已成枯腊。’‘习兵战不如习商战。’救国不单是枪炮,商业也能救国。再说,你经商有现成的平台。”
书仁眄视大哥,没有吭声。
“锐叔在天津有两个厂。一个制碱,一个纺织,生意好得不行。天津方面已经催了好长时间,这次锐叔不去怕是不行了。由此,钱庄便无暇顾及,只能委托我们。尽管三弟书忠已在那里搞了一段时间,从资质,能力两个方面衡量,很难独当一面,重任只能压在你的身上。至于我,你应晓得,不喜欢抛头露面。”
“……”
“商场如战场,富国就要商战,能富而后能强,能强而后能富。”
见书仁没有插言,书义继续强调。
雨已停,天空中乌云慢慢散开,虽然云层仍然很厚,阳光却顽强地将其穿透。云隙中,春阳呈现无数金黄色的光柱,灿然炫目。天井中的花草,绿得耀眼,生机盎然。天际中不知什么地方闪出几只白色的江鸥,举目而望,这些小精灵在天空中画着圈,温煦的阳光映衬在它们身上,有如镀金一般。它们时而翻飞,时而滑翔,矫健的姿影美妙至极。
门楼响起敲门声,女佣胡妈从厨房跑出来,甩着手上的水,“来了。”接过邮差递进的一张报纸。
3
“大少爷,今天的报纸。”
《汉口时报》套红的头版已经显现在两兄弟的眼前,书义轻颂:
“欧战结束,泰西1各国物资匮乏,欲加大在华的采购。”
“纽约股市再次攀高,刺激着上海,出口陡增。”
“华中第一大商埠,汉口直逼沪上。”
“你看看,正当天时,机遇来了,是不是?”书义面带喜色把报纸递给书仁。
“这么说,真的干钱庄?”
“别无选择!”
“什么时候到任?”
“你准备一下,重要的是调整思路,多看这个时期的报纸,了解市面的情况,特别是金融方面的,钱庄就是盘钱的嘛?”
“钱业,长江,华中最大的商埠……能不能够搞成银行?”
书仁似问大哥,又像是问自己。
“钱庄表面上应该同银行没有多大区别。钱庄量小,存贷范围有限,而银行就大了。嗳,这些我可是外行,你是学这门的,怎么让我班门弄斧?”
“那我这几天准备一下?”
“还是那话,要调整好心态。钱庄虽然小,却是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如果演绎得好,要几长有几长,要几宽有几宽。”
“要几长有几长,要几宽有几宽?”
“事在人为,你是半个金融专家,还要我多说?哟,大嫂过来了。”
淑华和胡妈端着盘子从厢房出来,书义掏出怀表。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来,书仁,喝一杯。”
“悉听尊便。大嫂做的菜,能不喝?”
“你跟大哥还文质彬彬的,什么悉听尊便,喝酒。”淑华笑盈盈。
温暖的阳光映照天井,浓密的细微水气在弥漫着,花草与修竹更显青翠葱绿。花红,叶绿,微风徐来,轻柔摇曳,煞是爱人,回廊旁的青石水沟响起潺潺的流水声。
端上来的有花生米、酱牛肉、爆京片,香气诱人。不用说,书仁知道这是大嫂亲自操的刀。
胡妈把酒杯递上来,兄弟俩接过酒杯,一瓶“竹叶青”放在桌上。
“白酒打头。这‘竹叶青’性凉,入口绵甜,油还挂杯呢。”书义很在行。
“大嫂也一起来。”书仁说。
“喝酒,难得如此惬意,我去打汤,你们谈。”淑华璨然一笑,和胡妈一起去了厢房。
书仁拿起酒,正准备给书义倒酒。
“嗳,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样东西。”书义起身。
望着大哥的背影,书仁感慨低语:“大哥,真是……”
“《盛世危言》,你看看,加深印象。”书义边走边翻看用书签作记号的地方,“我看了好多遍,说得太深刻了。”书义持书回坐。
“是吗?洗耳恭听。”
“先干一杯。你回国以后,准确地说,一年多了,我们兄弟都没有如此喝过酒。”
“干。”
“干。”书义一饮而尽,“我们边喝边聊,等会三弟也会回来。”
“好,我们哥仨喝个痛快。”
“你晓得,锐叔与爸爸是患难之交,老人家人缘好,产业多。光天津就两个厂子,够他忙了。现在时机如此地好,又有这个平台,依你的学识和能耐一定不会让锐叔失望。钱庄地处花楼街与交通路的交叉处,地段好,客源也很多,加上书忠在钱庄搞了一二年,情况熟悉。如果你去,准成气候。”
“是吗?”
“你别是吗,是吗的。RB人的那一套都搬回来了。”书义佯装不高兴,见书仁抚头不语,尚显沉吟不决之态,便加重了语气。
“话又说回来,小RB三十年维新,一跃成为东亚强国,其它原因不说,就银行而言,功不可没。”
“银行?”
“对,银行。”书义在书上的黑体字上用中指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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