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发地冷了,唐琇靠在船舷处,和一大堆萝卜挨在一起受冻,她看着湮水上和她一同顺流而下的船只,后悔没有多带一条围巾出门。
茴香的信是由一只渡鸦送来的,这漆黑的信使站在唐琇的窗台上,偏过头注视着这个收件人。信写在一张偏厚的糯米纸上,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地址和抵达方式,唐琇将它们记住之后吃下了这封信。
女术士同样也没有忘记带一束花,现在那束昂贵的冬玫瑰正被牛皮纸包好,安静地躺在唐琇的膝盖上——这是这个季节她唯一能买到的,几乎花了和南方菜馆那顿饭差不多的钱。撑船的船主是个须发皆白的男人,此刻正忙着和临近船上的人大声聊天,唐琇吸进一口混杂着萝卜和泥土味道的冷空气,百无聊赖地看着船主腰间的鱼骨挂件晃来晃去。
顺着湮水一路向下游飘去的路上,周围的景观也在不断变化着,离开上游区后,水面不断宽阔起来,街道和房屋肉眼可见地破败了的同时,河岸边的人也逐渐增多。唐琇看见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从泥泞的码头上拾起一条死鱼扔进身后的背篓,她知道地上厚厚的污垢并非泥土和灰尘,而是被数万只脚踩踏过后的鱼类的血肉。
“湮水码头永远都是这个味道,”撑船的船主大声抱怨,“我上次往这里送了一趟菜,约么停了不到一个时辰,那臭味都透进衣服里了!”
“现在还凑合,冬天嘛,”旁边船上的一个抽着烟的北方人附和到,“夏天我都不稀得走这边。”
下游区居住着上游区两倍还多的人,因此在原本就有的建筑上又多了很多新的“创造”,这些后来搭建的木质构架像是怪异的寄生物,楼与楼之间的缝隙被极大的压缩和利用。
这里居住了湮城七成以上的无登记人口和未报备的异教徒,他们拿着低廉的日薪,从事简单的重复性工作或者重体力劳动,夜幕降临的时候,路边满是兜售非法汤药和诅咒用具的假巫医,以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却永远无法掩盖疾病和麻木的妓女,寻欢作乐的工人或者水手只需要花二十块钱就可以短暂地拥有一整晚的“爱情”,然后就要赌一把自己的余生不会和性病度过了。
唐琇知道他们中的一部分早已厌倦了在湮城的生活,可是离开这里意味着离开魔网的庇佑,意味着独自一人走向名为荒野的坟墓,意味着无法用语词言说的死亡。
女术士的目的地还在前方,随着水流的前进,她看到一座恍如森林般的岛屿——那里被称为河间林地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应对涨潮,所有的建筑都被粗壮的原木架在空中,退潮时较低的船只可以直接从原木构成的森林中驶过。船主在一处有楼梯的小平台边停下,女术士在船首放下几枚硬币,年迈的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她也不过是一袋萝卜。
河间林地是个“传奇”,据唐琇所知,三议会曾经不止一次提出要对这里做出清理,但出于各种各样“妙不可言”的“巧合”都没有成功,奇怪的是,这里搞自然信仰的异教徒倒是从不逃避登记,苏叶曾经猜测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写在神殿登记册上的名字无论真假,出了问题无一例外都会变成一段刻薄的笑话;还有一种说法是,如果誓言骑士们真的要来这里抓人,那么河间林地会将她的孩子变成一条鱼放归大海。
这里就像一个迷宫,唐琇望着眼前透不下日光的街道,指路的路标只有一块,一个穿着没有任何遮挡作用的彩色布条的女人正靠在上面抽由一打枯叶卷成的烟,她圆润的曲线把所有的文字都遮挡地严严实实,唐琇最终还是决定去问问路,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对方胸前涂成金色的两个圆点,
“请问一下,您知道——”
“嘘——”
唐琇还没说出地名就被对方打断,女人妩媚地眨了眨眼,带着一摞细镯的手为女术士指了一个方向,唐琇小声道谢,却被对方在腰上捏了一把,突然感到浑身酥麻的女术士吓得撒腿就跑,身后一句带着笑意的话追了上来:
“问路是要收费的哦……”
等到女术士终于找到目的地时,腰上的触感仿佛依旧没有消失,唐琇敲了敲面前那扇被涂成黑白格子的木门,过了一会,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灰色的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她。
“茴香叫你来的?”门里的人用嘶哑的男声问,“你身上没有火吧?”
得到对方没有带火的回答后,门里的人才把门开得大了些,让女术士侧身进来。
这是一个挑高的房间,里面昏暗闷热,只有一些玻璃罐子里的粘稠液体提供了微弱的照明,唐琇隐隐约约看到从天花板上垂下很多张花纹靓丽的吊床,有一些吊床微微晃动,明显要沉重一些,开门的人给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女术士跟着自己上楼。
唐琇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吊床中,但还是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吊床上的人背对着她,似乎睡得正熟,只露出有着黑色长发的后脑勺。
他们爬上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二楼同样闷热,还多了一些潮湿,唐琇感觉自己正站在夏日的密林中,她闻到一股水煮芫荽的味道;声音嘶哑的男人抱起地上的一个大玻璃罐,费力地摇了摇,玻璃罐里的东西慢慢亮了起来,似乎非常不情愿。
就着蓝光,唐琇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要找的人——他穿着紫色的丝质长袍,有翠绿的勾边,虽然袍子上满是污迹,但依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件相当精致的衣物;男人的头发是干枯的灰色,眼睛也是干枯的灰色,最让唐琇感到心惊的是,他的皮肤像融化了一般,满是火烧留下的粉红色疤痕。
“茴香介绍来的人就是上道,”男人毫不客气地接过那一束冬玫瑰,掐下一朵放进嘴里咀嚼,“你可以叫我盐,盐先生,盐老大,盐小姐,看在冬玫瑰的份上——全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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