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她已经下定决心打过了一个电话。对象是外公,因为她感到了某种义务。但虽然两人都没有失言失态,整段对话还是成为了异常的煎熬。两人之间突然出现的鸿沟是如此宽阔深远,甚至已经到了让她不敢再打下次电话的地步。
她的外婆死了。她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而两人的事后反应相差之大简直像是身处不同世界一般。他完全垮了下来,但她却无言以对。
战斗结束不久她就收到了通知。上面说她外婆是在保卫一座巡洋舰制造设施的战斗中和外星人渗透部队交战身亡的。一时间这条消息似乎显得有些没头没尾,接着她的战术电脑就轻轻提醒她回忆了一下某段神启中的景象,就是那个牺牲在勃鲁克斯船坞的无名上尉。一切细节都完全吻合。
她把玩着自己床上的那一盒纪念品。里面东西不多,几件爱穿的衣服,那双从小陪伴的小兔拖鞋,还有一架拆开的望远镜,镜身正抱在自己怀里。
为什么女神要特意给她看那么一段?理由呢?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前两段神启,也就是自己外婆的那一段和帕特里西亚与麻希的那一段,似乎和当前状况并无什么直接关系。女神只是毫无理由地把状况说明弄得详细了一点吗?
而让她最为难受的当然还是自己的感情缺失。没错,她小时候确实和外婆很亲,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说实话,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那个人,现在也只能感受到象征性的空泛悲伤。
如果她能再稍微多活哪怕一点点的时间,良子就可以直接过去看看她了,就像上次看外公一样。而这对她的打击远比她愿意承认的要来得严重。
她翻阅着自己的日历,在面前叫出了自己日程表的可视形态。
道理总是很简单:葬礼需要时间准备,但也并不需要太多。大约一周半,准备的规模与过世之人的重要程度成正比,再加上一些对于时间安排的考量——如果必要的话,必须为跨越星际空间的那些参加者留出时间。
所以,出于方便安排的纯粹判断就已经把她列进了起码三场的连续葬礼。第一场就在船上,是队友们办的,祭奠的是爱娃、朱丽叶、还有飞船和上面的船员。
接着她们会乘坐快速运输舰离开朱可夫号,以便参加罗兰德·鄂温马克的国葬,地点是他故乡的俾斯麦星——麻美太忙,无法亲自前往,所以她们小队和得到“俄耳甫斯的英雄”乘号的那位新人就不得不顶上。
最后,她将会请假回到地球,在唤醒亜紗美克隆体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接着参加自己外婆的葬礼。她父母已经在准备了。
一想起来就累。
叹了口气,她把望远镜放回了盒子里,盖上了盖子。三场葬礼,对象又都是她其实并不很熟的人。她倒不是觉得浪费时间——而是后悔着自己没能在生前和他们拥有更多的交集。
站起身来,良子暗自摇了摇头,走向了门口。第一场就要开始了。
这场葬礼相对简单,更多的只是几人之间的非正式聚会,也并不会替代死者遗族可能举办的家庭葬礼。她觉得这其实更多只是一种纪念,准备仓促,也相当低调。
走向会场房间的时候她感到颇为尴尬。说实话,和大多数地球人一样,她从没有参加过什么葬礼。
毕竟大家都是不老不死。根据网上查来的资料,这种纪念集会的形式往往会非常地笼统,想要融合进相对传统的严肃繁复,殖民地式的顽强不屈,统一战争时代离经叛道的大吃大喝——在当时食物可是相当珍贵的——或许还有更为重要的:希望教特有的葬礼派对。
还好那种曾经盛极一时的新罗马风格——其中包括面具、无声表演、还有舞女——已经过了气。
她们事先告诉过她这次会做得比较克制——没有演说,没有宗教色彩,没有酒,当然更没有舞女。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向死者致敬的场所,再加上一桌子点心。最后那条大概是对某些庆祝色彩较浓的葬礼风格作出的让步。
请柬上也说明了请穿便服参加,所以她并没有什么为此困惑的余地。
有时候她真希望你不开门的时候门可以不要擅作主张地自行打开。没错,你倒是可以亲自设置一下这个选项,不过这种多此一举的行动可能会被解读成某种态度的表示。
转过拐角进入房间,她几乎是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她大张着嘴巴呆立原地,过了一会才恢复过来,甚至到了战术电脑都差点要提醒她动一动的程度。
“噢,你好,”渡鸦号发现良子站在门口,打了个招呼。“看你活了下来我很高兴。”
“她们还在给她建造新的身体,”娜迪亚注意到良子的困惑,插了一句。“你知道,做这种事必须小心翼翼,因为她作为AI年纪已经不轻了。她就是过来看看。这是AI们的一种传统,不过我想看上去可能确实有些古怪。”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专为良子做出的解释,因为她完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一直很好奇参加自己的葬礼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渡鸦号说。她身上依然穿着平日一贯的船长制服。“我想现在我应该就能体验到了吧。或者我只是上周才刚刚出生,只是在这些记忆的欺骗之下才把自己当作同一艘船。不能再想了。”
“嘛,我想我得说,很高兴见到你还……活蹦乱跳的,”良子还是说了出来,并且暗自为自己没有结巴而感到自豪。
“吃点东西吧,”渡鸦号提议。“我听说娜迪亚很擅长烹制前菜。那老是感觉跟我对她的印象颇有出入。”
“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学会,”娜迪亚酸溜溜地说。“而且朱丽叶才更擅长做菜。比我强多了。”
良子挤过了两人身边,心里觉得AI们大概都已经古怪到了无药可救。至少如果光看渡鸦号和克莱丽丝的话……
这里是飞船上的几处观景甲板之一,也是为了这个场合特意挑选的。在外面星辰的宏大背景之下——虽说在超光速旅行途中这只是电脑模拟——一条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各色各样的人们或立或坐,聚成了一个个的小圈子。
中间一张大桌上摆着死者的全息遗像。这次参加的人数不多,主要是剩下的那些队员,还有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赶来船上的寥寥几位亲友。巴麻美也被邀请参加,但是没空过来。
她扭来扭去地挤到了餐桌前面,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摆放仔细的各色餐碟。尤其是其中一样:萨姆萨拉当地特产的依菲特原鸽,新鲜活杀,经过纳米防腐处理从屠宰场直接运来,精心摆在了独立成片的纽泰拉产仙人掌叶上。
那就是初遇亜紗美那次午餐会上那种毛茸茸的血色叶片,但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不过让她的目光中产生怀疑的还是鸽子肉本身,呈现出植物般的鲜明绿色,而且还是生的,上面浇着亮蓝色的“格里布”辣酱。
看着更像是一道甜点。
微微吞了口唾沫,她拿起一个小碟子,小心翼翼地用旁边的餐具往上面盛了一块。毕竟,想要成为一名勇敢的探险家就不能对食物挑三拣四。况且换了亜紗美会怎么说呢?再说闻起来也确实很香……
她叹了口气。关于亜紗美的那段神启依然让她心中隐隐作痛,而她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内疚。她知道自己现在无能为力,只能再等一周左右,等接到了亜紗美的新身体重构完成的通知再做打算——她已经申请了在给她复苏的时候陪在现场——不过她依然老是感到静不下来。
接着她心里似乎被人扳了一下,于是往右扫了一眼,看向了摆着相片的那张桌子。在那边见到的是一位少女,外表看来和她们差不多年纪。
少女无力地倚在桌上,似乎经历着激烈的感情起伏,虽说并没有哭出声来。旁边站着的是一脸尴尬的格莱希亚,正在挥手示意良子过来。良子连忙四下一看,想要找到娜迪亚或克莱丽丝替她,但接着念话上就传来了格莱希亚的第二下招呼。
赶紧过来!格莱希亚坚持说。
为什么非要找我?我看起来像是有两百岁的样子吗?良子一边问,一边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一边还在四顾寻找着另外几人——娜迪亚依然站在门口,而克莱丽丝则站在远处的角落。
别人都没空!格莱希亚坚持说。我不擅长这种事!她不信女神!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也不擅长!
不过等良子到了桌边,那位哭泣的少女似乎已经收拾起了一点心情,起身微微退开。
抱歉。我没事,少女发出了念话。我本以为自己应该承受得住。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念话让良子吃了一惊。她的眼神立刻扫向了少女手上,发现上面确实有着标志性的戒指和指甲纹——看起来像是一张蜘蛛网。随后她看向了面前朱丽叶·弗朗索斯的遗像,接着是少女的脸。
玛丽安·弗朗索斯,少女在人脸扫描完成之前就打断了良子。不要相信人脸识别什么的。那是错的。我是她的母亲。不过现在得说,我是她生前的母亲了吧。
少女轻轻啜泣着,拿出手帕擦了擦脸。
良子得了个空,用锋利的目光扫向了正在悄悄后退的格莱希亚。
我知道了,她说。我——呃,很高兴认识您。大概可以这么说吧。朱丽叶以前恐怕没有提起过您的什么事情,不过我们之间也不怎么会谈起家里人。
私下里,良子注意到自己面前这位恐怕又是一名暗之心的队员:“错误”的人脸识别给出的结果是“米雪儿·西尔弗”。不过,一位母亲——良子还是无法习惯把外表如此年轻的一个人当作是一位母亲,尽管这种女孩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突然之间,她想到自己还完全不知道其他的那几名队友到底有没有孩子。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个话题。
她是个好女孩,良子有些无助地继续道。我为她的——
她没有听我的话!玛丽安猛地爆发出来。我跟她说过不要上战场的!我说过多少遍做做分析工作就好了啊!看看现在事情变成了什么样子!
呃——
突然,少女似乎再次失去了冷静。
我好几年都没跟她说过话了。要是她能听话一点该有多好啊!我知道她要上前线,但是我——我已经不再干涉她的生活了——我以为——要是我能跟麻美谈谈的话……
少女的双肩瘫软下来,样子也一下子变得相当苍老。
您认识麻美?良子诧异地问,也算是换个话题来打破刚才的尴尬沉默。
我是她的首席情报官,玛丽安说。我甚至根本没有告诉过她自己有个女儿。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当年能够找到一个她喜欢的男生的话……
不,别说了,不是您的错,良子赶忙插嘴。她始终都很热爱她的工作,而且,呃……
突然感到无言以对,良子咬了口点心,想要争取时间。
真好吃,她惊讶地退了一步,也很清楚自己刚才的念头在当前状况之下绝不合适。我没想到——
“这是军人们的最爱,”娜迪亚说着在两人身边出现。“但民间人就兴致缺缺。增强过的嗅觉系统似乎可以改善生肉的味道。”
良子对上了娜迪亚的眼神。她不知道娜迪亚到底在自己的眼底看到了什么,但想来多半会是“救救我!求你了!”的某种变体。
“太太,”娜迪亚说着,身形微动,示意自己这边接过了话头。“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我们也想她。难道我们不应该——”
玛丽安并未作出什么连贯的回答,而是一把抱住了对面的少女,伏在她肩膀上大哭起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娜迪亚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脑。
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乱逞英雄,良子迅速地退了开去。她安慰自己说至少娜迪亚也是上了年纪。那应该会有用……吧?
真的很难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对一个已死之人那么在乎,良子想。
你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战术电脑的语气里带着意外的锋利。你对亜紗美又关心到了何种程度?要是她死了你会是什么感觉?换了你外公呢?
这个问题让良子猛地停了下来,在原地呆立良久,看着周围亦真亦幻的景象,看着克莱丽丝和娜迪亚在供桌前面安慰着玛丽安。
你说的没错,她终于说。我脑子确实不清楚了。不过……我不知道。我很难——
接着她停了下来,暗自摇了摇头,然后就跑回餐桌前面去了。她脑子有些不清楚没错,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个问题想得一清二楚。
不过她已经知道,这个问题将会困扰自己很久很久。
麻美始终期待着能够休次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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