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正如小周说的那样,来网吧上网的人的确比平时多了很多,特别是六七点钟之后,慢慢开始出现了人满为患的架势。
小周倒是很泰然,按部就班的干着自己的工作,怡然自得的守着机房。田毓甄也坐在边上,透过机房偌大的钢化玻璃隔墙,看着外头上网区人声鼎沸的景象。
“今天晚上看起来会很忙。”
“正常,周末了嘛。你说这些人一周七天,至少五天在各种岗位上卖力讨生活,加班加点,做牛做马的混日子。其实很多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干点什么,工作内容都是碎片化的,你只完成整个工作中被肢解出来的一部分,没头没尾,没完没了。他们也没多少对工作的认识和了解,没有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人都是麻木的。好不容易周末放假了,但是他们既没有心力去学习、提升;也没精力去社交、交际。很多人都是租住在挤得跟菜市场一样的群租房里,可能连自己的电脑都没有。所以对他们来说,周末最经济实惠,最能缓解压力和一周工作疲劳的方式,就是来网吧上网,玩点游戏,吃点零食,喝点饮料,最低20块钱以内就能搞定,没有什么东西的性价比能比这还高的。”
小周说的或许就是他自己曾经的生活,一个没有生活激情,没有人生思考,也没有计划和未来,失去了对一切美好想象和希望的上班族,一个如同行走的机器一般的格子间劳工,没有感情的CBD社畜。田毓甄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周的话,毕竟他还未曾出落社会,象牙塔里的世界是折射不出社会的真实与残酷的。但是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吧?田毓甄同志自从懂事之后,学会了独立思考以来,道听途说,耳濡目染了太多社会的不公和残酷,看着各色人等的转变和跌落。比如田老爹,比如关女士,也比如老弄堂里的街坊四邻,还有眼前的这个技术员小周。
小周也不在意田毓甄同志有没有听他说话,更无所谓田毓甄同志能否答上话来。毕竟他只是想要一个聆听的对象,可以说说闲话,可以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倾倒出来,有个应承的人声就够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你明天要去参加老板战友的婚礼啦,不然的话你还可以看看明天上网的人,会比今晚还多的。听你爸和安老板说话的意思,他们这战友都梅开三度了,真他妈牛逼。”
“好像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早上听他们聊天的时候听到的。”
“你看看,这个社会讲什么都没用,就是认钱。有钱的就可以为所欲为,有钱就是了不起啊,八十的老头儿都能娶十八的小姑娘,魔性。”
“你羡慕啦?”
“那倒不至于。人嘛,就贵在有一个自知之明,我什么德性,将来什么下场,从我生出来那天基本都定好了的。与其羡慕那些有钱人骄奢淫逸、作威作福,还不如安安心心的混自己的日子,吃饱穿暖,坐吃等死。不是我迷信,有些东西真就他妈的命中注定了的,想凭自己打翻身仗,你这是有多大的心啊,你说是不是?”
这话田毓甄也答不上来,因为小周说得没有错,现实就是如此,一个小小的底层草民,微如草芥,你即使不安天命,你即使想要呐喊,想要改变,但是草芥的声音谁又能听得到呢?草芥的奋斗其最终结果,最好的结局,也不就是长成一棵新的芒草,然后生产更多的草芥洒向大地,最终都将成为别人的饲料。
但是小周的话田毓甄又是不尽赞同的,因为他有自己的思想。即使蝼蚁也有蠹溃千里之堤的能力,蚍蜉再小,万万千千众心一力,也有撼倒大树的时刻。所说田毓甄听到过太多从古至今对权力和统治阶级的吹嘘,说什么大鹏一翅九万里,岂是地上蝼蚁可望;说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圣人之下皆是蝼蚁。但是我们的世界中有一位导师也曾这样教导过我们: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所以田毓甄深信,只要人民真正能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价值,明白自己的历史使命,能团结一致,就能扫清世界上的一切牛鬼蛇神,以及旧世界的遗老遗少们构筑的阶级壁垒。最终可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只不过要想让每个人都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与价值,认清资本主义的面目与伪装,这太难了,毕竟基数越大,越是一盘散沙,要想凝聚人民的力量,绝非一朝一夕,也不是谁人都能做到,堪比愚公移山。所以大多数人或像小周一样的想法,那也是自然,是情有可原的,但却不是正确的。
或许看得见,改不了,才是生而为人最憋火的一件事吧,还好岁月的锉刀,最终会锉平一切的理想与棱角。社会的发展或许缺不了资本的推动,但任由其野蛮生长的后果,就是最终将吞噬一切。利己主义在蓬勃,集体叙事在萎缩。
灯红酒绿之下的上海很美好,很繁荣,也很冰冷。窗外竟然飘落了雪花,一朵,两朵,三四五六...无数朵。田毓甄在这一刻很惊讶,也很欣喜,毕竟江南之地也不是时常能见到雪花的,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华灯初上,欣欣向荣的大都市。在欣喜之余,这一刻他想到的还有黄静,这不免又让他心头一紧,一阵微微疼痛的感觉伴随着一股酸楚,泛上胸口。唉...这时要是两个人能依偎在上海的街头,借着灯光车影一起看雪落下的样子,听风刮过的声音,感受着彼此哈出的暖气,那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
田毓甄盯着窗户外发呆的神情也引起了小周的注意,他也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懒散的望向窗外的风景,眯着眼抬着头。
“下雪了啊。”
“是啊,这城市一下子就变漂亮了,跟活了一样。”
“其实吧,这城市一直都活着,只是我们的心死了而已。”
小周依旧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眯着眼,注视着窗外的一切。正好,窗外马路对面的金拱门,一个顾客正推开玻璃大门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外带。开门出来的那一刻,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将手拢在怀里匆匆离去。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这个点还不到时候,现在喝了,到后半夜就该困了,你要请就到下半夜请我。倒是你爸,你不如现在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早点把宵夜订了,现在他们还会送的。今天下雪了,到时候你爸后半夜出去拿宵夜,路滑不安全。”
小周的话不禁又让田毓甄心生惭愧,见到下雪了,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与黄静共享浪漫,而小周,一个仅仅建立在雇佣关系上的员工,想到的却是自己父亲的安全。其实你若一直真心待人,或许当即并无响应,但久之必有回响。田老爹的真心相待,虽未换来全体员工的赤胆忠心,但也得到了有如小周这般的回响,人间还是温暖的,至少在这寒冬腊月时分,这丝温暖堪比火光。
田毓甄从田老爹的值班室里出来,脸上红扑扑的,不是因为网吧里空调的温度开得太高,是他心里的羞愧使然。刚想回到机房和小周继续闲聊,却不料迎头撞上了推门进来的安建易,他今天晚上居然没有去喝酒,去各种老板的饭局上,夜总会的酒局上作陪混脸熟。
其实这安建易也蛮不容易的,虽然他经常吹牛三说自己认识多少大老板,和谁谁吃过饭,为谁谁挡过酒,但是那些人里真的记住他的又有几个。他不过是饭局、酒局上的一个耍把式艺人,是金钱与权力发泄傲慢与淫威的玩具,甚至于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那些人之所以让他去参加这些个酒局、饭局,无非就是想用他来活跃气氛,获得欺凌、压迫下位者的满足。让你喝你就喝,让你说段子你就说段子,让你挡酒你就挡酒。等到他们戏耍痛快尽兴而归的时候,而你却醉到不省人事,吐到翻江倒海,最终只能一个人颤颤巍巍的扶墙摸爬,在出租司机的一脸嫌弃中默默忍受心中的酸楚与无奈。
生活不易,那些让你去喝酒的人,灌你酒的人,消遣你的人,他们不会管你的死活,也不会在你烂醉瘫倒的时候在乎你,关切你,甚至到时候根本没有人会管你,一个又脏又臭的烂醉鬼。每次应酬之后,安建易都是一个人打车默默而归,东倒西歪的踉跄着摸回宿舍,形孤影只,一派没落。有时候实在是醉得如同烂泥,可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好打电话给田老爹,让他去接自己回家。可能在这个人如潮水,浮华光鲜的都市之中,安建易真正能找的在夜半深更接酒醉如泥的自己回家的人,也就只有田老爹这一个朋友了吧。
田老爹也曾很多次劝他不要再这样出去应酬,出去死命灌自己酒了,迟早有一天会喝死在酒桌上,醉死在半路上。或许安建易自己也是知道的,每次听闻田老爹的劝告,他总是很沉默,表情更是无奈中透露着懊恼。都是中年人了,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不清楚自己如此行为的后果和永远得不到的期望。只是他心中的想法,不去试又怎么有机会呢?不去灌酒,不去逢场作戏,又怎么去结交那些人模狗样的大佬、富商呢?他的那点小生意,没有这些人的施舍,又如何维系得下去。或许拉田老爹来上海开网吧的目的,也正是他想要割弃这种生活,这种看人眼色,吃人口脚的生意,想堂堂正正的活出个人样吧。可是现在他告别旧生活的方式才刚刚起步,经营算不上太好,勉强维持收支,回本还尚且艰难,他又如何能马上告别那种或许早已令他心中作呕的生活,先这样吧,如果老天不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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