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天气,还真是温柔。
至少,要比我的家乡更加温柔。十四年了,我生在凉州长在凉州,那是整个帝国的西北边陲,每年花红柳绿的时节屈指可数,在那里更为司空见惯的是风,狂风,烈风,暴风,飓风,这风中偶尔也参杂着些许的飞雪,有如来自神灵的最威严的审判无情冲刷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只有最为刚毅,坚忍的人才能在如此的逆境之中生存下去——也许,这也是凉州是重兵驻守之地的原因之一吧。能够拥有这样坚忍刚毅气质的人,大概也只有军人而已。
当然,真的只是原因之一。
凉州是西陲。而在凉州的更西边,匈奴,鲜卑,羯,氐,羌,虎视眈眈,还有像身毒,大月氏这样的西域诸国,帝国与他们通以丝绸之路,给他们迫切需要的东西,对他们说尽了好话,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些家伙们稍微安分一点。而他们在尊崇帝国的同时,也意识到帝国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他们没有有所行动,而只是在暗中觊觎,并不是对帝国感恩戴德,或许只是畏惧于帝国的强大。
可如今,这个帝国还谈得上强大么?
似乎不能了。王朝的哀运从统治者的气数上就可见一斑。最近的孝和,孝殇,孝安,孝顺,孝冲,孝质,孝桓,孝灵八代皇帝,长者不过享寿三十多岁,幼者更是有夭于襁褓之中,每一代新帝即位时尚为幼童,大权由母后家族独揽独断,是为外戚。幼君不甘大权旁落,倚重宦官,于是朝堂之上,外戚与宦官明争暗斗,党争由是而开启,你来我往,乌烟瘴气。朝廷之外,封疆大吏拥兵自重,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国家以土地持有者家里的人口数收税,豪强之家不在乎小小的税钱,而地少人多的普通农家不堪重负,也乐得卖田给豪强而变身佃户,长此以往,朝廷能收到税的人口日益缩减,加之随着时间推移吏治也不可避免的日益腐败,帝国面临着财政枯竭的窘境,唯一可以迅速缓解的方法就是加重税收,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土地兼并愈发严重,饮鸩止渴从来都是最愚蠢的行为。此时一场天灾,比如黄泛,暴雨,干旱,瘟疫,便可使数以百万计的灾民无家可归。这个国家拥有六千万以上的人口,但在这种时候曾经引以为傲的人口数量却变成了可怕的负担,而腐败堕落,财政枯竭的朝廷已经拿不出赈灾的钱,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几年前几乎掀翻了整个帝国的黄巾之乱由此而生。——总的来说,这个国家何止不强大,简直羸弱,蹒跚,步履维艰,风烛残年。
既然国家已积贫积弱如此,为什么西域诸国依然不敢动手?
因为凉州。
我的名字,叫做马超,字孟起,扶风茂陵人,生于孝灵皇帝熹平五年,今年十四岁。我的祖先是早年跟随光武皇帝建立后汉帝国的开国元勋,伏波将军马援。他当年为光武帝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由北及南,一路凯歌,现在在益州之南的南蛮一代仍然有供奉着他的祠堂,到今天为止已经一百五十余年。当初光武帝下旨,令他世代镇守西凉,也就是说,我们家做了大汉王朝一百五十年的忠臣。我的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羌族血统,因为我的祖母是一个羌女,而祖父却是汉人,因此我的父亲继承了儒雅与剽悍这两种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基因,到了我这一代这两种基因的的比例达到了近乎完美的三七分,羌血造就了我高大的身躯,汉血又消除了羌血当中蛰伏着的狂暴的野性。大概我在别人的眼中是个值得羡慕的家伙,而西凉马氏到了我这一代也必然是郎才女貌的一代。可事实是,父亲马腾育有三子一女,二弟马休,三弟马铁天生是赳赳武夫,身形相貌堪比虎兕獬豸,二弟的胞妹小璐更是个野丫头,完全没有贵族世家小姐的样子,而我又是个不争气的家伙,自幼多病,也正是因此身为长兄的我却被两个弟弟小心侍奉着。但在西凉马氏,习武是每个成员必修的重中之重,父亲不会给体弱的我丝毫的优待,弟弟们轻易学会的东西我则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才能掌握。而每每与他对练的时候,他都如暴徒一般强行灌输给我一句话。
不准倒下!
没错,无论经受他怎样的击打,他都只有这四个字,不准倒下。常常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握起手中的剑,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剑锋都会指向我的鼻尖,大声吼着一些我当时认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并要我回答我无法站起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没有勇气。真是一段让人想要骂娘的日子不是么?
那时的我简直恨透了那个老混蛋咒语般的诘问,他从不这样对待弟弟们,有时我会怀疑,难道我是他的什么私生子么?或者说在他眼中的强者就是些崇尚暴力与杀戮的人?难道仁德与怜悯就都只是懦弱么?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没有资格像他诘问我一样的诘问他,我所能做的除了承受就只有承受。其实想要那个样子诘问他也并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我必须要强到足以打倒他,所以我每天告诫自己要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然后剩下的就是变强,变强,变强,打倒那个老家伙,然后像他用剑指着我一样用剑指着他,将积压在我心中多年的那些令我辗转反侧的问题如同巨石般一个个的甩在他脸上,将他活埋!
可是这个愿望,真的能够实现么?我已经努力了如此之久,可也许是因为我比较不争气的原因,不要说战胜他,就连战胜始终侍奉着我的弟弟们都是少有的事。难道就真的只有等到那老家伙真的老了,如同这个帝国一样行将就木的时候我才能打败他么?可那时候就算我真的打败了他,也只会被斥以欺侮老父的吧,我休想借此夺回任何他对我的,以及对我理想的尊重。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到另外一个我能够打倒他的场景了,可是越是想象不到就越是要想象,一直想到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来,后来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懂得人生二字么?根本不会。但那是后来。那时的我似乎整日就是在做着两件事,一是努力,二是想象,在一个本该多彩难忘的年纪里重复着枯燥到令人作呕的日常——直到那一天。
中平四年,也就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夜,那个老家伙把正在做着枯燥的想象的我叫过来,然后把我丢进了院外的一个大坑,我的身体与地面亲密接触了好一会之后我才逐渐恢复了神志,重新站起来。这是个至少两丈深的大坑,边缘几乎垂直,这使得我无法攀爬而上,坑的周围点着一圈火把,站着一圈士兵,坑的里面空空如也。。。不对,有一种低沉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头。。。那应该是两条猛虎的样子,而且。。。它们似乎很饿,因此正在伏地的身体缓慢地向我靠近。
我再一次抬起头,面无表情。没有害怕,甚至没有对那老家伙的仇恨,即使是我的眼神已经对上了他的眼神。他一样面无表情,他是站在上面的唯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其他人的表情则是整齐划一的惊慌,好像被老虎盯上的是他们一样。想来是老家伙让那些士兵来这里看老虎的,顺便给老虎喂点活食,当然他应该没告诉他们这活食究竟是什么。
我看得出,他们想救我,但他们臣服于他的威严,所以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可我救得了我自己么?就算是他自己站在这里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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